東吳形勝,三吳都會。姑蘇自古便不薄世人的憐愛,芳名幾異,風韻不改。
那里,是水的世界。步入其中,便隨處可見那些嫵媚的水。蜿蜿延延,時分時合的。玲瓏纖細,飄飄忽忽,貫穿整個古城。
水清且淺,若你有心,靜坐于石滄岸邊,雙眼不經意微微向下探,那河底沙石、及柔美的水草,定是會一覽無余。
長街曲巷,黛瓦粉墻,古木參差,碧水泱泱。。。。。。
那里,便是我的家鄉。
依稀記得幼年時,我總也愛與雪雁結伴,伐一葉小舟,一路賞景,一路吟詩,一路穿梭在石梁拱橋中。每每于此,身心都輕飄飄的,一股美輪美奐的韻致便圖騰開來。
那些高挑的小橋,彩虹飛架般輕巧倚著,精致的如同鏤空的玉環。骨子里,特有一種氣韻在流動,也是我所鐘愛。清晨亦或傍晚,行走其上,總也覺得自己如若仙人?,F在想來,那時可真幼稚的可愛呢!
只是此刻,青磚碧瓦,飛粱斗拱,門窗雕花。。。。只能成為記憶深處的映象。亭臺軒榭,盆景流水亦是一點一點,抽離著我的身心。
此時的我,正隨老師行在來往南京,外祖母家的路上。
我好怕,真的好怕。這些一點一滴家鄉瑣碎,會不會隨著我身處環境的改變而逐次黯淡下來,直至成一個斑濁的影像,再直至消失呢?
“淼兒,靠岸了,我們上去吧!你看,像是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來了呢!”老師高闊的語音拽回了我漂流在天邊的思緒。尋著他一雙溫良眼波,向那岸上探去,卻是有些家丁模樣之人于那邊顧盼、尋覓。
“淼兒”是老師對我的愛稱。記得當年,老師與我第一次見面之時,便說我與他有緣。
掐指一算,歸結我命中多水,唯有排解出去,方可解脫。
他問我說,是將這淚池之水填滿,取“鑫”字為又名;還是要將其自然排解,用“淼”字相助?
我笑笑,既是命中注定多水,何苦強加!索性,便順了這命格走勢,身自由,心干凈!
自此后,他便喚我淼兒。
老師于我,亦師亦父。
自我兒時,母親便離我云去,臨終囑咐:“娘這一生雖短,卻是凜凜然走過的。此般離去,上天入地,自是回還不得。只,但愿允允莫負我!”因了母親這教導,我自幼時,便漸漸孕育出隱隱傲骨來。貴,且不俗。嬌,卻不酸。當然,這是后話,權且先不提它。
父親終日里,身子骨不大好;母親又已不在,我便竟日與老師處在一起。他待我極好,也極其嬌寵我。說句爛俗之話,“我要星星,他便不敢給月亮?!?
此番前來投靠外祖母,我本是不忍捐棄而往。加之前些日子病了一場,方才痊愈,也是懶得動彈。
無奈,外祖母執意務去。加之父親病榻于我言語:“允允,為父已年近半百,也再沒有續室之意。你又自小多病,年歲也是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兄弟姊妹相持,如今若能依傍外祖母及舅室姐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豈不甚好?”
我心下尚在猶豫,側目,探尋老師的意思。
“雨村啊。”父親將他喚過,輕聲:“好好勸勸允允,這孩子自小便倔的緊,但是,卻最聽你的?!?
老師重重點頭,將我喚過,深意徐徐:“淼兒,聽你父親的話,去吧!老師不會害你?!?
我看定他,良久良久,堅定點下頭去。那眸子里,眼光澄澈如水,使我再也找得不到拒絕的理由。
上岸后,老師正正衣冠,取出宗侄名帖,與那一干人說明身份,及前去榮國府相投緣由。便有了小童至我近前,請我入轎。
雪雁很有眼力的攙扶過我,一并登上那轎子。
“淼兒,老師先回去了。那邊朝廷催的緊,我也不好多留,此后,你且要保重??!”老師目送著我入轎,囑咐一番,尚未等我回話便決然轉身離去。
不得不承認,我的老師賈雨村,是個極具完美的人。
他相貌魁偉,言談不俗。禮賢下士,拯溺濟危,大有祖風。
我知道,此刻,他的眼里,是含了淚的。只是,誰叫他是男人?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兒有淚不輕談,不是不能哭,只是,萬萬不能在女人面前哭。
我沒有言語一字。心有靈犀,深知我們二人心底情態一至,皆是撕心裂肺,這便夠了。
人間的事,有些時候,不必要事事掛在嘴邊。那樣,反倒會心生疲意,累身又累心,卻是何苦!
行了半日,到了京都,視野便漸漸開闊、明澄起來。
“姑娘你看,這些個高樓偉院,與我們那里的,真真截然不同呢!”雪雁扯了我的衣袖,明亮的雙眼投射在道路兩邊,隨著游離。可以看得出來,她今天很是興奮,意趣盎然的。
我淺笑幾縷,接過她話頭,訕訕:“可不是?這里與我們姑蘇,風格迥異的緊。實質嘛,也未見得好到哪里去!”
“姑娘心思就是細!”雪雁笑著看我,“這個都能發覺?!?
母親在時,我常常聽她提起,說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當時孩童心性,尚未掛在心上。如今此番,卻是不得不信了。
單從我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說事,他們便已經不凡。穿著,眼神,處處恭謙。一見,便是會來事的靈巧之人。
三等仆婦尚且如此,何況至其家?我心里暗暗告誡自己,往后得處處留心,時時在意。不可輕易多言一句,多行一處。若是被人撞見,豈不恥笑了我?
邊想著,邊自紗帳內往外瞧了一瞧。怪不得雪雁小丫頭喜歡,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鼎盛,自與別處不同。
又行半晌,忽而眼波一轉,見街北蹲著兩只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之前,列坐十來個衣冠華麗之人。
正門卻未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敞著,供人出入。
正門前,高高門梁正中,懸有一匾,其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鎦金大字。
“這便應是外祖母的長房了?!蔽也唤南掳迪胫?,自語喃喃開來。
正欲下轎,卻是又往西行了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
聽母親講得,寧榮二府相隔不甚太遠,布局不相徑庭。那這里,方是寧國府了!
只是那轎子,卻也不進正門,只從了西邊角門入內。我心里頓時泛過陣陣不悅,隱隱想哭,只覺自己受了人家涼薄。
算了算了,怎奈何這里不是自己家呢!可往后,當真便就如此的寄人籬下而居么?想想真是后怕。
待那轎夫進得門后,便歇下退了去。后面婆子們也都退了下去,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的小廝,復抬起轎子行進。
我掀下了轎簾一瞧,這些小廝差不多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倒也長得標志。
至一垂花門前,方才將轎停下。婆子們上前打起轎簾,笑吟吟向我問安。我扶上一個婆子的手,吩咐雪雁跟緊,進了垂花門。
“林姑娘,才剛老太太還念叨著呢!可巧就來了?!?
這婆子一張巧嘴倒是甜的緊,邊說,邊將簾幕打起。那一頭,早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如此排場,弄得我反倒有幾分不好意思。隱隱的,還有些怕生,時不時回頭看看雪雁。這小丫頭倒是比我大方許多,一路唇角掛笑,黑眸盈盈,好奇地打量一切。
進房時,一眼便見兩個丫鬟左右各一的攙著一位鬢發如霜、福相不減的老婦迎將上來。我心下倏然明了,應當便是外祖母?;诺们戆菀?。
“我的心肝兒肉喲!”
還未及我拜見,外祖母便一把將我入懷,哭的好不慘淡。
經外祖母一哭,卻也勾起了我萬千情愫。淚水亦是順著鳳眼滑落,哭個不停。半晌,眾人好不容易才勸解住。
外祖母方笑著拉了我的手,將眾親戚一一介紹于我。
待我拜會過了,外祖母又對丫鬟吩咐:“請姑娘們來,林丫頭大老遠的來了,該擺接風宴的!”
不一會子,一堆丫鬟、麼麼簇擁之下,來了三個姊妹。
我趕忙逐一問好,禮貌讓座。
我雖年齡尚小,但言談舉止不俗。身子面目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情體度,見之忘俗。
此刻一一相視之,小小滿足之感涌上心間。這三個丫頭雖然生得漂亮,但較之于我,卻是差得遠呢!
姊妹們正聊天間,只聽得后院有人笑著喊道:“我來遲了,罪過,罪過!”
我著實驚了一下,這里人人肅靜屏氣,好不嚴肅的。卻又是誰,敢這般高聲闊言?
心下正想著,那人已從后門進來。觀其打扮,與眾姊妹不同,彩繡輝煌,宛如神仙妃子。
如此氣勢,定非旁人可及。我慌忙反應過來,起身相迎。
外祖母卻笑著拉我坐下:“允楠莫見怪,你只叫她鳳辣子就是!”
“厄?”我一時犯難,不知該如何稱呼。旁邊,眾姊妹亦是笑著告知我說:“這是二嫂嫂!”
我恍悟一陣。雖不甚識得,但也依稀聽母親講起,大舅舅賈赦之子賈璉,取得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學名喚作王熙鳳。
此般一想,忙賠笑見禮。
嫂嫂仍是笑著,拉了我的手,問前問后一大堆,好不親熱呢!
過了一會子,姊妹們漸漸熟識,笑著告于我說他們有個弟弟,此般種種。
我只是一笑,時刻銘記,此等地方,還是少說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