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之上,衆人很是和樂。
外祖母正面雕花榻上獨坐,二嫂嫂笑嘻嘻的拉了我,往第一張椅子上坐了。
我一驚,欲起身辭謝,到底纖腰楚楚,敵她不過。只得坐於了那裡,內心小鹿亂撞,上下忐忑,一臉不安。
“林姑娘可跟我們見外起來了呢!”二嫂嫂佯裝慍怒,神情讓人不覺好笑。
但我哪裡敢笑?只是拘謹在那裡,一時不知該受該讓。
“聽鳳丫頭的吧!你是客,自是該坐那裡的!”外祖母見我這般模樣,笑著發話。
“姑娘,老太太都讓你坐了,你且安心坐下吧!”雪雁立於我身旁,機敏的衝我眨眨眼睛。
我也不能奈何什麼,只得坐了。
不得不承認,心裡,一股傲氣卻是升騰開來。並非後天養成,亦並非故作使性,只是天然情態,我也未覺有何不好。
“林丫頭,可念過書?”外祖母慈愛的問過我一句,一臉寵溺。
我回神,微微點頭,恭敬回覆:“只念了四書而已。”言此,孩童心性忽起,柔聲側目,隨口一句問道:“姊妹們呢,喜歡讀得什麼書?”
“咳!哪裡讀什麼書,只是識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便罷了!”外祖母隨意回了一句,徑自拈起筷子爲我夾菜。
我不禁後悔自己適才莽撞,觀她神情,似是不太喜歡旁人一本正經的接了她話尾問這問那。
虧得老太太沒說什麼,若是受了嗔責,我的臉面又往哪裡安置?此時,尚且周身徒徒不自在開來,若真捅了簍子,怕是到時候,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府苑裡,連地縫也都尋它不得吧!
“姑娘,姑娘!”雪雁輕著聲喚我。這孩子自小便是跟了我的,我的習性、脾氣,自比誰都清楚的緊。定是瞧出了我方纔多慮,固拉我神思回來。
經她一喚,我才識得自己失禮。急急低頭吃菜,掩飾先前的發呆。
“真不愧是老祖宗的外孫女!”二嫂嫂朗聲奉承,“瞧這小模樣出落的,真真個仙子臨濁世,嫦娥下月宮!”
“嫂嫂謬讚。”我恭謙一低頭,面上嬌羞。雖我有時候,性子上來,便有些小驕傲;但這基本禮儀、恭謙,卻是識得。
“鳳丫頭,你且別拿你妹妹湊趣了,她這累了一天的,該好生歇歇纔是。”外祖母嗔怪著開言。
“你看,我這張嘴呀,就是不聽使喚!該打,該打!”二嫂嫂戲虞回去。
我沒有多言語什麼,小心翼翼用著飯。
過了一會子,晚膳已是吃的差不多了,便有小丫頭捧了清茶進來。
衆人一一接了在手,飲將下去。
自小,父親便教我惜福養身。用飯後,務必要待飯粒嚼盡,過一時再吃茶,方纔不會傷胃。
今日自我來後,便見這裡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畢竟身在他鄉,卻也不得不隨。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那茶,飲下。
正飲時,聽得院外一陣腳步作響。便有丫鬟進來笑道:“無瑕來了!”
這個丫鬟喚作鴛鴦,方纔探春姐姐告訴我的。說是平素裡,老太太對她可是寵得不得了呢!
“林妹妹,我們的混世魔王無瑕,可要來了哦。”迎春姐姐拂過我耳畔,湊趣莞爾。
我方憶起,這個“無瑕”,便該是三位小姐的弟弟了。
聽她們講,無瑕胸無大志,平素裡多喜混在女兒堆裡。說什麼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土做的。見女兒便如見水,清新且怡人;見了男人,就只剩渾身腥氣!
呵,這樣一個人,不定是怎樣胸無點墨的花花公子,懵懂頑童呢!不見那蠢物也罷了。
正忖度思量間,已有一年輕公子蹦跳一下,進來,衝外祖母頑皮一笑,好不可愛。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若桃瓣,睛若秋波。竟是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我一見,心下少不得大吃一驚。
並不全然因了他那面貌生得俊美,只是好生奇怪,像是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是想啊想的,卻是怎麼也想它不得。
他也不看我,徑自至了老太太那裡請安。
外祖母笑道:“你且莫亂,還不快去見過你妹妹!”言此,目光指我。
那無瑕便忙跑來向我作揖,細看半晌,親和一笑:“這個妹妹我見過!”
我胸口一震,癢癢的,悸悸的。
。
外祖母戲虞他胡說。無瑕便又一笑:“看著面善,便算見過了!”
邊說著,邊走到我身旁,不客氣的坐定,儼然一副舊時密友的樣子:“妹妹可曾讀過書?”
因先前外祖母便已問過我這個問題,此時又被提及,我便少不得心裡厭煩。
於情於理來說,我這厭煩本應與他無關。可脾氣一上來,卻也顧不得這諸多所以然。於是,沉下調子,沒好氣道:“不曾,只上了一年學罷了!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
無瑕也不惱,又道:“妹妹尊名是哪兩個字?”
因先前唐突了他,現在想來,也實覺對不起。固,語氣溫和了許多,對道:“允楠二字。”
我便是這樣一個人,性子一上來,便毫不猶豫的皆數暴露無疑。可火氣一發完,便又後悔萬分,少不得跟自己生氣。
老師就曾以此來湊趣我,說我這一身嬌系之病,怕多半是氣的。
他哦了一聲,又問表字。
我卻又真真煩了,心想:“我什麼表字與你又作何關係?”於是,翻了個白眼,幹練吐出,二字截定:“無字!”
無瑕天真一笑,像是沒有欲知我的慍怒,開言:“我送妹妹一個妙字可好?”
他這麼一笑,我的心裡,便又生了愧疚。回想方纔那股無名之火,也不知是衝誰燒的。點了點頭,報之嫣然一笑:“不知二哥哥要送什麼字?”
“嗯。。。。。。”他低頭深思片刻,復又擡起,拍著手道:“莫若顰顰二字爲妙了!”
“哦?”探春姐姐便問:“這是出自哪裡呢?”
無瑕看定我,認真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二字,豈不兩妙?”
我一聽這解釋,甚是美麗,便脣際浮笑,點頭默許開來。
“妹妹可也有玉沒有?”冷不丁的,他又問出這一句。
母親曾提及過,說這無瑕一生下來,口中便含玉。玉上有天成的小眼,可共絲線穿入。似是,還寫有幾行字。
此刻見他問得,固心下想道:“定是因他有玉,特來向我炫耀,方問我有沒有。”這麼想著,醋意便上來,冷語對道“我可沒有那個!那玉定是神物,豈能人人有得?”
無瑕聽了,臉色倏然變得通紅,竟起身發起狂來,奪下頸上之玉,狠命自地上摔去,罵道:“什麼神物!人之高低不擇,還說什麼通靈不通靈呢!今兒個,我便也不要了,省得勞這個神子!”
他這一狂,著實將我駭住。怔在當地,不知怎樣纔好。
回頭看向雪雁,她似也被嚇傻。口脣半張,臉色素白。
她這一傻不打緊,打緊的是,我卻更沒了底氣。懼意陣陣浮上,作別離開南京,回那淡妝微雨姑蘇去的念頭萌動上心間、眼底,化了淚水,滴落。
“這是個什麼繁雜的鬼地方!我便是死也不要呆了!”一時間,任性的想。
二嫂嫂機敏的喚了婆子來帶我回房舍。這邊衆人勸著那“混世魔王”,我便與雪雁趁空檔離開了。
因我來的突兀,一時間騰不出房來,二嫂嫂便叫人收拾了無瑕的房子。
我居內室,他居外室,暫且這樣湊合著,明年開春再做另一番安置。
我本不大樂意與他同居一室,可又不好勞煩旁人,卻也只得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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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漸變得深沉,一團暗黃冷月於天幕中高懸,很淒涼、也很美。
這是我來榮國府後,過的第一個夜。
我曲身坐在牀頭,想著白日種種,淚光便不由盈盈下來。一種濃濃的寂寞,更是漫了天、漫了地、漫了心。
我並非有意傷人,可我不找世事,卻是世事找我。於之這人世,真正懂我、惜我的,怕也只剩了老師、父親二人。
漫漫寂夜裡,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態襲上心間。
老師,我好想你;父親,我好想你。。。。。。。
“姑娘怎麼還不安歇?”兀然的,無瑕貼身丫頭襲人輕巧走進,笑著問我。
定是見我燈還亮著,固不放心,來看看吧!
我一見,抹了一把淚,笑著叫她坐下。
雪雁亦在炕沿上坐了,笑說:“我們姑娘正在自己淌眼淚呢!說今兒才見,便惹出了你家哥兒的狂病。日後,若出的什麼亂子,豈不因我之故!”
襲人聽得了,慌忙笑勸我一番,叫我別再多心。
我並不是個愛哭的人,只是每每觸及某事,眼淚卻似是不聽我的使喚,這叫我好不煩惱!
如今倒勞煩她來勸慰,委實叫我著羞。也便投了歉然一笑,連連說著無礙。
襲人似是放下心來,閒聊一會子,提起那通靈之玉。因而,我卻偏生又好奇開來,問她那玉竟是什麼來歷?
這襲人也是直性子,當即便要拿來我瞧。我唬了一跳,吩咐她莫要做忙。
雪雁知我所憂,固與我一道勸阻,方纔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