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亂神癡之中，我竟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紫菱洲。

沒有緣由的，自得知紛雜大觀園裡有這麼一處地方後，身魂便對紫菱洲自有一份鍾愛。平素裡，幾次三番想過來，又恐濁世之身玷污了這大觀園裡唯一的乾淨(jìng)地方，便也只得是於腦中想想，未及抽身而往。

水光映天，悠悠盪盪，晃著一池尚未消融的碎冰，美麗、純淨(jìng)盡收在眼底、心間。

還記得第一次來時(shí)，水面之上依稀點(diǎn)了幾叢枯黃浮萍。如今，卻連這浮萍也尋不得。

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人生又何嘗不是這般？說得不假啊！

憶起幼時(shí)種種，再將昔日與今朝兩種境況拉至眼前比較，少不得內(nèi)心寂寞、憂傷。無人可訴、可依，也只有空對一池死死呆呆之水排解，黯然垂淚。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遠(yuǎn)遠(yuǎn)的，水面之上兀然響起了澄澈的梵音。不知是風(fēng)聲，還是我內(nèi)心某一個(gè)角落裡，潛藏的，幽幽呼喚。

入耳後，卻也沒有驚疑，只是略略嘆氣，仍解不得，固面著水波，自問道：“話雖不假，可如何能爲(wèi)離於愛者？”

語盡，低頭垂眸，光潔水面之上，映出的是無瑕一張含笑美面。我的無瑕，我心心念唸的無瑕。。。。。

我知道，那只是我內(nèi)心世界裡，靈魂空虛中產(chǎn)生、締造的幻影，僅此而已。

“無我相，無人相，無衆(zhòng)生相，無壽者相，即爲(wèi)離於愛者。”那空靈而飄渺虛無的聲音又在響起，卻忽而，基調(diào)一轉(zhuǎn)：“既爲(wèi)還債而來，卻反要逃避作甚？一切隨緣，便是靜好。”

“隨緣，便會有愛；有愛，便會生苦。”我擡頭，目光錯(cuò)落在遠(yuǎn)方，徐徐感慨，曼聲而言；眸中晶淚耀耀。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俗世如染缸，既是入了這染缸之中，又如何能無我無相，無慾無求？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劫數(shù)，劫數(shù)。。。。。。

正忖忖度度間，只覺腰身一熱。我頓然驚蟄陣陣，下意識倏然回眸，卻是無瑕，不知何時(shí)行至我身後，將我摟住，實(shí)實(shí)靠在了懷裡。

他如此忘情，我卻少不得猛地抽回思緒，掙開，本能的退後幾步。已然忘記著惱，只是簌簌驚疑與恐懼。

“妹妹，我。。。。。。”無瑕意識到自己的失常，囁囁嚅嚅張口，面上羞得通紅，生怕輕薄了我而自此後不去理他，竟比我還要緊張。

看在眼裡，料得他是無心，又因適才本就是我無理取鬧，堵了他的氣；這會子於這裡同他會面，倒也真真緣份不淺。面上不肯輸下，便迎上他的眸子，波光一轉(zhuǎn)，反拿他名字做趣，岔開話題道：“無瑕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jiān)者是玉，二者皆無瑕；你有何貴，你有何堅(jiān)？”

無瑕起先還在因那個(gè)懷抱而忐忑不安，此刻見我絲毫沒有怨怪之意，問出這句，一時(shí)竟是語塞，對答不上。

我見狀，本就無心怪他，只是惱他方纔將我一人撂下，徑自離了我。還只當(dāng)他回房去了，卻原來同我一樣，也是來此清淨(jìng)之地暗自心傷，便隱隱有了愧疚。此般僵他一僵，倒也平了。便嫣然笑笑，輕輕搖了搖頭，戲虞：“二哥哥這麼愚鈍，卻要怎麼參悟？”

“妹妹不惱我了？”無瑕卻答非所問的疾走至我身邊，皺眉迫切而問。

我巧笑不語，牽了他的袖子，往那園中行去。一路走，一路盈盈叮囑：“往後裡切莫一人來此潮氣濃重的寂寥之地，傷了身子，多少人都在牽心！”

“妹妹還說我，你且不是也來了？”無瑕面上恢復(fù)了慣有笑意，朗目靈氣，心上大石儼然放下。

一聽他這言詞，不知怎的，我心竟升騰起一股子濃濃醋意，少不得眉心一凜，訕訕涼薄：“我哪裡比得你，有什麼寶姐姐啊雲(yún)妹妹啊記掛著，我死了便死了，你卻還是你，尋你的姐姐妹妹便是！”

無瑕一定身子，拉住我，站於原地不前，目光定格我面，潭水深沉：“你死了我便做和尚去！”

我一震，不由面上嬌羞，柳眉略一糾結(jié)，輕輕推他一把：“青天白日的說這些，好不害臊！”

無瑕低頭抿嘴，也是會心。片刻後，復(fù)又?jǐn)E起，怕我疑心濃重，便話鋒一轉(zhuǎn)，沉澱：“對了，前些日子我叫襲人爲(wèi)妹妹送去的丸藥妹妹可吃了？”

“嗯。”我點(diǎn)點(diǎn)頭，“還剩得一顆。”

“襲人是何人？”

兀然的，嚴(yán)厲聲腔漫溯過耳畔。我與無瑕俱一轉(zhuǎn)身，卻是舅舅賈政。

正待我們愣怔之時(shí)，舅舅已走至進(jìn)前，目光有意無意投射在我與無瑕不經(jīng)意間，緊緊相握的素手之上。

無瑕向來對爹爹又敬又怕，此時(shí)儼然駭住。

我雖身上柔弱，識人眼色卻是會的。見狀，靈巧將玉手於無瑕掌心處抽出。我知道，自我得罪了省親的賈妃後，舅舅、舅母等人便早已多有介懷，尤其是舅舅，在我的映象裡面，他從沒有於我多說過一句話；有些時(shí)候，彼此之間禮貌都是能省則省。

“我問你話，怎麼不答？”舅舅繞開我，徑自問著無瑕。

“是個(gè)丫頭。”無瑕適才反應(yīng)過來，低頭，恭敬回覆。

舅舅聽罷後，臉色一鐵，慍怒：“丫頭？叫個(gè)什麼不好，卻偏偏何人這等刁酸，叫個(gè)這般名諱！”

我見舅舅真真著惱，又恐無瑕快舌快語，把那‘花氣襲人知晝暖’之事抖落而出，忙輕輕牽動無瑕衣角，暗自囑他莫多言語，略略上前半步，替他遮掩：“是老太太起的。”

“你且莫瞞我。”畢竟礙於外祖母顏面，舅舅見我搭腔，語氣略微柔和了些許，面上嚴(yán)厲卻不改分毫：“老太太怎知道這等言詞？一定又是無瑕！”

真真知子莫若父，我不由淺笑，卻一時(shí)不知該言語些什麼。

無瑕怯怯，想是見瞞不過了，便狠狠心，全盤托出：“因這丫頭姓花，孩兒便隨口起了這名字。”

“哼。”舅舅輕蔑一聲，似有似無掃過我花顏，徑自對著無瑕教訓(xùn)道：“一天到晚不務(wù)正業(yè)，也不知跟了什麼人，在什麼淫詞豔曲上面下功夫！作孽的畜生，還不快滾！”語盡，背轉(zhuǎn)過身。

無瑕復(fù)又牽住我兔白柔腕，我卻怔住，神思湊聚，細(xì)細(xì)忖度舅舅話中含義。

依著他的意思，卻是我教壞了無瑕，於無瑕終日“淫詞豔曲”**？呵，倒真真可憐這極清極淨(jìng)的素素皮囊，卻要背了這般莫須有的罪名了。想於此，蓄淚皆數(shù)流淌。

無瑕識得我敏捷心思，瞥一眼父親，爾後迅捷於我耳畔輕聲喃喃：“妹妹莫要多心，爹爹影射的是我屋子裡的襲人、晴雯等，哪裡敢是別人？”語盡，拉了我一溜煙便往後跑出一段路。

他這一句話，登時(shí)便解去我心之結(jié)。其實(shí)有時(shí)候，活得糊塗一些未必是錯(cuò)，何苦事事較真？豈不徒徒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