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個小時前,食堂就開始為午餐做準備了。薛芷夏不怎么熟悉,早起有些眼花,手腳慢,反應遲鈍,但很奇妙地是她在切菜時仍然利索,全然不遜色旁邊同樣切著菜的、42歲的趙小紅。
一顆削得光亮的土豆在薛芷夏的刀下安安靜靜服服帖帖,沒幾下便成了粗細適中的絲狀了。
在盤子里心滿意足地趴伏著。
接著是胡蘿卜,削皮,洗凈,放平,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右手持刀,有些看不清?不要緊,稍微壓低身子,湊得近些,確保每一片的厚薄均勻。
耳邊炒菜的噼啪聲不絕于耳,薛芷夏一直忙著切菜,低著臉,讓人看不清面部表情,只能看到她緊抿的嘴唇和埋得低低的頭。
她盯著她那像是白玉一樣的手下按著的胡蘿卜,專心致志。
不同于旁邊和掌勺的鄒艷春相談甚歡的趙小紅,薛芷夏切菜時總是沉默不語,帶著點她自己賦予的特有的專注,專注得發亮的眼睛里就只有手中不斷成片的胡蘿卜。
現在這就是她的生活了。
薛芷夏自己的事,也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
所以她總是聽著這些人討論著她的一切經歷了。
按照趙小紅的話來說,她有一段頗為坎坷不幸的遭遇。
長她四歲多的老伴幾年前便與世長辭,加之無兒無女,雖然有國家的保障金,但一個人的生活委實不易,跟薛芷夏完全不一樣的經歷。
可薛芷夏偏偏是個不愿意終日無所事事的人,她更愿意尋些活計來做,緩解孤獨。
同時也讓自己的價值得以延續,在這里,她好像也認識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們富貴跟她討論。
“她不怎么識字,看著悶聲悶氣,不過熟了之后,就開始嘮叨了,人老了,想說的就多了,也需要個人來聽著,不然憋得慌。”
鄒艷春跟薛芷夏聊趙小紅這個老人時總會笑著這樣說。
即使這樣,她自己手下顛勺的功夫也一點沒閑著,火苗肆意延伸,已經十分熟練了。
經過薛芷夏和景鈺一陣緊鑼密鼓的籌辦,這被后來稱為“愛心食堂”的惜福食堂正式開業。
食堂剛剛開業,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準備的預期。
因為政府補助,價格低廉,前來用餐的人出乎意料地多,食堂用工緊張,僅有兩個人的廚房根本忙不過來。
在招工的時候,有人提議讓一直沒有什么正式事情做的的薛芷夏來幫忙,緩解一下現在情況。
雖然很想讓薛芷夏開心起來,但在食堂用工方面,其他工作人員卻顧慮重重:薛芷夏跟他們不一樣。
是一個比較嬌生慣養的人,這樣,在食堂幫忙,不怕幫倒忙,就怕會不小心傷了自己。
然而工作人員打定主意事先詢問一下薛芷夏。
也是那時候,工作人員第一次看見沉悶好久的薛芷夏有一種急切和渴望。
她不選擇打掃衛生,遞送飯菜等比較輕松的活計,堅持要到廚房幫忙,不計報酬。
看到薛芷夏態度如此堅定,社區的工作人員不忍心拒絕,答應讓她試試,但出現問題,就必須請她回去老老實實休息。
很多人都對當時已經嬌生慣養的薛芷夏感到不放心。
在她第一次切菜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食堂的負責人甚至悄悄地準備好了一些醫療急救物品,就怕薛芷夏現在有些恍惚的眼睛看不到菜刀鋒利的刀鋒,嬌小的手拿不動沉重的鐵刀,或者切菜的時候不小心切到自己,景鈺會發怒,這個人可是大設計師,手受傷的話結果不堪設想。
出乎所有人意料是,平時看起來有些沉悶,不開心的薛芷夏在拿起菜刀時整個人就變了。
拿著筆都會顫的手拿起刀來卻是十分穩,一直有些沉悶的眼睛在切菜時專注而敏銳,就像手上多生了兩只眼睛。
人們驚訝地看著她緩慢卻精準地手起刀落,把削凈了皮的土豆唰唰唰好幾下切成了均勻的絲條,一時間五味雜陳。
其中一個說,誰當時看到這樣都得有點兒感動,原來一個人變成了這樣,不代表沒用了。
鄒艷春關掉了灶上的火,“芷夏,把土豆絲給我哈。”
小米椒熱油翻炒,土豆絲下鍋,清香與火爆共存,細細地,還帶了淺淺的醇厚。
送完菜,薛芷夏把胡蘿卜片也碼到盤子里,拿罐子倒出幾粒花椒碎碎地放在盤子邊上,很專注。廚房外的人們聊著天等候著,下一道菜,熗炒胡蘿卜片。
在鍋灶上傾注的心血,會有人從食物中感受到。惜福食堂里,有一個女人離開了孤寂,融入了這里。
然而不只是這樣,薛芷夏還收獲了其他的東西,有人,在桌椅餐盤之間,融入聯系。
這里有一個薛芷夏很喜歡的孩子。
檢查電燈,乖乖穿好鞋子,鎖門,然后歡快地一路蹦蹦跳跳。
2007年出生的李樹萍是這個地方一個重點小學的三年級二班學生,父親是這個中學的老師,母親在律師事務所上班,是十分忙碌的父母配置。
兩邊的老人離得有點遠,無暇給女兒做飯時,李樹萍就成了惜福食堂的常客,小小的女孩兒,吃一份豆花飯。
薛芷夏喜歡小孩子,總是在豆花上撒上細碎的咸菜肉末,不怎么喜歡吃飯的李樹萍總會吃得很開心。
李樹萍看起來有點兒怯生生的,背著大大的米老鼠紅書包,但很有禮貌。
有熟人在她埋頭吃飯的時候輕拍她打招呼,一瞬間會像受驚的小鹿顫一下,抬起頭認清人后,也會含著飯粒老實喊叔叔好。
小孩子覺得人多有點害羞,周末的話會避開吃飯的高峰,老是早一點或者晚一點到。
樓下老人院的爺爺們早已經把這里當成每日活動的據點之一,在沒什么人吃飯的時候,十人用的大圓桌就成了喝茶談論的寬闊場所,
因此周末的時候薛芷夏總是遇到這個容易害羞的小女孩,可想而知,李樹萍成了她的小寶貝。
一開始,她也覺得有些不自在,雖然不至于產生薛芷夏是壞人的想法,但總認為他們這些人是沒法成為朋友的人。
由于父母照顧雙方年邁的老人,不想他們為了照顧小女兒受累,李樹萍其實很少有跟其他人長時間接觸的機會。
薛芷夏很快打消了她的顧慮,今也讓各種各樣的人跟她玩在一起,特別是老人。
今天李爺爺買塊糖,明天王大爺帶來一個新奇的玩意兒,三年級正是天真也想瘋玩的年紀,好吃的和好玩的是攻下膽小女孩心理防線的利器。
“喜歡這些爺爺。”李樹萍在跟薛芷夏這樣說的時候,笑起來的月牙眼很好看,在薛芷夏問起這些老人時樂滋滋地回答,“最喜歡陳爺爺,他給我講故事,還有教我做作業。”
陳紅星老人如今已經84歲高齡,但是因為常鍛煉,心態好,面相年輕得像六十歲,皺紋也很少,他是主動要求到心怡老人院來的,為此薛芷夏也覺得有些詫異了。
“老伴跟我一起來的,不然在屋里沒有事兒做哦,自己又不曉得干什么,娃兒些成年了也不要我們操心了,來享清福哦。”
老人對薛芷夏說,他覺得他很喜歡薛芷夏的這個地方。
同時,這個老人很喜歡李樹萍,“長得跟我最小的孫女一樣,精精靈靈的,有眼緣。”
三年級也是個迷茫的階段,新舊知識在交替中,李樹萍做作業喜歡咬筆頭,但現在好多筆頭碎了也想不出來答案。
陳紅星老人是知識分子,應付三年級的數學語文綽綽有余。
“第一次的時候,陳爺爺教我寫作文,我還被張老師表揚了。”
李樹萍跟父母的接觸也不多,父母對她的要求很嚴厲,所以她總是走兩分鐘路程,把不會的作業帶到這邊。
陳紅星老人就會用穩健的聲音耐心教她。
惜福食堂的大圓桌成了李樹萍周末的大寫字臺。在老人們的談笑聲中總有這樣的對話。
“我還是不太懂……”“你看這里,用尺子量一下……”
李樹萍還是喜歡豆花飯,更喜歡薛芷夏,她覺得這個女人,是自己想要成為地人
周末還有人會和她一起吃,兩碗擺在一起,熱氣騰騰地,上面灑滿了帶著蔥花的咸菜肉末。周末她還會到樓下那邊的老人院,婆婆爺爺們還教她用麻將玩益智游戲,跟薛芷夏一起打鬧。
李樹萍唱歌很好,星期天是老人們一起唱歌的日子,她就在周六認真地把作業做好,隔天按時跑到老人院,跟他們一起唱歌。
有些歌詞不懂,咿咿呀呀總會讓老人們笑得開心。
她一定要拉上薛芷夏,有時候,她碰到實在唱不會的歌,干脆搖頭擺手,成了最年輕的伴舞。從桌椅餐盤中延伸而出,或許還有更多。
對于薛芷夏來說,惜福食堂里的一切會是珍貴的經歷;發生在每個食客身上的故事,那些有著的聯系,都會留在他們的生命中。
一個人的一生,能夠跟多少個人建立起不同的聯系呢?但是薛芷夏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足夠。
偶爾她還是會想要打探傅涼旭的消息,因為這個人對于她來說,是一個再珍貴不過的人。所以她不可能會放開傅涼旭,也不可能停止對于他,對于自己的兒子,這兩個人的聯系。
現在,薛芷夏只是為了之后的生活做積蓄,做準備。
以便于有一天,她能夠重新回到這個家里,跟傅涼旭一起地家里,成為他的一部分,然后在他不可分割的生命中,重新變得重要起來。
因為總是有人,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也總會有人,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兩相重合。
因為有人會經歷很多事情,所有有人,會在互助磨合中,建起聯系,想必這就是她和傅涼旭。
他們兩個人之間地路,還有很長,所以薛芷夏突然就已經這么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