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訓在太子府上,也一夜沒有睡好。他在成親以前,因當值總在太子府上不時住幾夜,這里有他的住處,還沒有取消。
住的地方臨近荷塘,月色荷塘應該助人眠,可袁訓硬是沒安靜下來,滿耳朵還總是寶珠的嗚嗚和嚶嚶。
荷塘里的蛙鳴,本是靜夜中的一份子,可在心煩意亂的人心中,就更讓他沒法兒安定。袁訓一跳下床,走到窗前索性不睡了。窗外星星點點的月光下,荷花搖曳生出姿態,那粉嫩的荷瓣,露水下來正在凝結滾動水珠的油綠荷葉上,無一不帶出寶珠的身影。
完了!
袁訓抱住腦袋離開窗前,在房中煩躁的走來走去。最后他放棄的放下手,負在背后仰面對梁頭,長長的嘆著氣。
沒法子不去想寶珠,寶珠你還好嗎?你睡沒睡得著?你是不是還在哭?
表兇唉聲嘆氣找個地兒坐下,手搭在椅旁紅漆鑲琺瑯梅花面香幾上,眸子就又直了。怎么一站一坐都還是想寶珠呢?
水面上的青蛙此起彼伏的跳動,不時也有往窗內看看。那個愁眉苦臉的人兒,你為什么要憂愁,為什么要擔心?難道你不知道今夜水好花好輕風好嗎?
……。
陳留郡王妃直到用過早飯,還在為弟弟的事情苦惱。
陳留郡王是和輔國公合住,兩家同住就節約下來一個驛站,還免去一個驛站的使用,禮部也就開通地為他們安置在最大最好的驛站里。
院內有天井,天井內葡萄藤漫延狀生長,是貴夫人稀罕不常見所以見到就喜歡的小家滋味。郡王妃昨天以前還喜歡的,昨天回來就沒再喜歡過。
有心事的人看什么,什么煩。
她正覺得這葡萄葉子凌亂不中看,有人回話:“舅奶奶來了。”房外寶珠帶著一個丫頭過來,郡王妃不用看也知道那個丫頭是紅花。除了紅花,舅奶奶還有第二個丫頭嗎?郡王妃對母親的簡約不滿意,但對上寶珠,就覺得她不會持家,不配使喚了。
紅花在外面留下,寶珠進房來,帶著行色匆匆,但面上強自壓抑出平靜。行個禮,問候一聲:“姐姐夜來睡得好嗎?”
郡王妃冷淡:“好呀,”
寶珠哪里想到自己一片誠心的對待她,這位姐姐卻不喜歡自己。問候已過,寶珠就迫不及待:“我想了一夜,還是姐姐勸夫君他才肯聽。母親疼愛他,母親的話他是聽不進去的。幸好姐姐姐夫都在京里,我這就有了依靠,請姐姐叫他來,讓他不要走吧,”
郡王妃坐直身子,本來她是倨傲地松散身子往后坐著。她是長姐,她沒有殷勤,寶珠是說不出來,也的確心里有事沒注意到才是。此時,王妃身子微前傾,神色更冷,反過來斥責寶珠:“你要惜福!”
這一句,先把寶珠噎得脖子眼里干干的。
“你丈夫素有大志,你倒攔著?他掙下功名,享受的還不是你?再說遇到點兒事,你慌的又是什么?”
寶珠心涼半截。
果然,表兇的離開與姐姐有關!看她板著臉,不管自己親弟弟去的是險地,反而把自己一通的教訓,這不是她的主意又能是什么?
寶珠這就知道姐姐不喜歡她,沒關系!
她一面吃驚于她竟然不喜歡自己,一面心中反而能安下來。換成平時,寶珠知道郡王妃不喜歡,一定是難過的。
但今天不會了,以后也再不會為她不喜歡自己而難過。因為寶珠從昨天起就不喜歡這姐姐,當時只是猜測,今天竟成事實。
喜歡與不喜歡的這層窗戶紙揭開,寶珠的話反而更輕易的能出來,不再有任何難為情和沒意思。
寶珠站直身子,原本是為求人而微軟的。
寶珠眸子凜然,原本是為求人而放低的。
寶珠精神兒提起,原本是想到有所依靠而還能傷心不已的。
此時無所依,無所靠。丈夫一意孤行,母親束手無措,姐姐狠心挑唆,雖然還有祖母肯定幫著自己,可再搬出祖母來又能如何。寶珠,你只能靠自己。
寶珠眸子發亮,不是興奮不是興致高昂,而是她專心聚神的一點兒靈光,全由眸子里散發出來。
她不再難過不再亂愁,昂起了頭,人也平靜下來。帶著大戰前的平靜,寶珠安然聽完郡王妃的每一句指責。
哦,原來是嫌自己配不上她的寶貝弟弟?
寶珠冷笑,見郡王妃停下,就接上去回話。她不客氣地告訴面前這位自己高貴就看不上別人的姐姐:“我是三媒六證進的袁家門!母親沒說我的不是,夫君在這幾天以前,也沒認為過我的不是,別人說來,又有何用?”
郡王妃倒抽一口涼氣,傻了眼。
在她眼中過于溫和,拿不起來,撐不起來的弟妹,竟然還有這潑辣的一面。
姐妹都有共性,但依著性格,表現在外面的不一樣。寶珠你此時學的,莫不是掌珠?
寶珠還沒有說完話,她冷笑連連:“我不許我的丈夫走,自有道理!一,他才中探花,身居監查御史之職,受太子殿下重視,不是一般可用可不用的官員!忠君之道上,他棄君而走,是何道理?”
郡王妃瞪著眼睛。
“二,上有母親,忠不要,他孝總要保全。放著母親不侍奉,聽信別人的胡話去當什么英雄。那個別人可曾想過,母親也是你的母親!”寶珠大義凜然。
郡王妃白了臉:“你是在說我?”郡王妃氣得哆嗦了,她竟然懷疑弟弟離開是自己在背后慫恿?
寶珠不給她多說話的機會,已經撕破臉了不是嗎?
寶珠進前一步,更是斥責:“不是你,又是哪一個有這膽子!又是哪一個說的話,還得我丈夫肯信才行!你為了你丈夫的功名前程是嗎?你為了你丈夫好,就不管我夫妻生生分離?你為了你丈夫的功名前程,就不管母親不管君恩不管我丈夫的身體發膚和性命嗎!”
難道他沒有前程嗎?
難道你不知道戰場上刀劍無眼,從來是有損傷嗎?
有誰聽到自己大好前程的丈夫去刀槍無眼的地方,她會說好,去得好,就應該去?
所以愛丈夫的女人,有哪一個不是想常廝守的?就是她的丈夫沒有前程,也不會認為他去打仗這叫好吧?
寶珠想我昨天的慌亂,不過是遇到一件以前從沒有想到過的事,我夫妻情深,怕他離去才會慌亂。
從郡王妃進京以來,一直是她居上,寶珠為幼弟之媳,嬌嬌的依戀著她。這會兒大變了樣兒,郡王妃讓寶珠罵得張口結舌,不是沒話可回,就是回不出來。
她還回什么呢?
她看不上寶珠的,就是不凜然,不決斷,不……可寶珠是在拿她當親姐姐來看待,才會這樣。寶珠從嫁到袁家,袁夫人待她很好,寶珠覺得就是她的母親還在,也不在就是這樣。她的夫君也對她百般依順,雖然現在影影綽綽知道是他早有離去的心思。
寶珠深受婆婆和丈夫的寵愛,又不是恃寵就霸住怕姐姐回來就分寵的人,她自然是要對姐姐好,才打心里對得住自己婆婆和丈夫。
郡王妃把寶珠看成小媳婦,就在此時碰了一個釘子。
而寶珠越罵越勇,想想自己對她滿懷信任,她竟然干出不要母親不要弟弟的事情,寶珠喘口兒氣,還要再罵時,房外有人斷喝:“住嘴!”
袁訓氣急敗壞進來,怒道:“放肆,寶珠你怎么能這樣對姐姐?”
表兇是來見輔國公和陳留郡王的,想告訴他們木已成舟,再攔無用。沒想到進驛站后,就遇到有人說:“舅奶奶在里面,”袁訓就先不去見輔國公,往姐姐這里來,在外面就聽到寶珠的一長篇訓斥,不由得袁訓也氣白了臉。
寶珠你怎么敢跑來對姐姐胡鬧?
我從軍并不是姐姐的主張啊。
郡王妃也不是受氣的人,她是讓寶珠話中的君恩母親給拘住。但拘住歸拘住,弟妹以小犯大,郡王妃還是生氣的。
見弟弟進來,郡王妃把桌子一拍,對弟弟罵道:“看你娶的好人,你當初怎么不看看清楚!”寶珠火冒三丈:“他娶誰,要你多管!”
郡王妃對著袁訓冷笑:“你看你看,你自己難道看不到?”袁訓讓逼到沒有退路,卷袖子亮巴掌對著寶珠走去。
袁訓真心想打寶珠,眨眼功夫早就打完還不慌不忙退回去。以他在安家展露的靜候北風卷起絲帕,平展開的那一刻三箭穿過,不但是好眼力,還得快手才行。
他的手腳不會是慢的。
他并不真心的想打寶珠,為了把寶珠嚇退,就卷袖子亮巴掌的鬧著,再走得不快也不慢,好似怒容生氣得完全走不動,其實在想這呆子小寶你不要犯呆,趕緊回家去吧。
寶珠呢,既然敢上門來找郡王妃,也就有她昨天的想法,只怕這事與姐姐有關。她想過姐姐萬一翻臉,寶珠也不必怕她。
孔雀東南飛嗎?寶珠可不侍候。
雖然在她的相像中,袁訓沒有這么快的就過來。但寶珠早把一切最壞的都想好,如自己見姐姐,表兇知道只怕不和自己善罷干休。
耳邊聽著姐姐不和自己對嘴,只是責備弟弟——你這種時候的責備,與慫恿他教訓人有什么不同?
寶珠早準備好,見袁訓果然聽信,要過來教訓自己。寶珠心想我和你拼了,不拼你不認得我是寶珠,把個頭一低,對著袁訓就撞過去。邊撞過去邊哭:“你敢打我嗎?我和你見母親去!”
一頭撞在袁訓胸膛上。
袁訓萬萬沒有想到寶珠還有這一出,就此原地呆住,而郡王妃瞠目結舌看著這一幕,也啞了嗓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人的心情就是這樣的奇怪,袁訓要是把寶珠當著她的面教訓一頓,郡王妃反而會認為你看你看,她就應該受教訓才是。
但現在演變成夫妻生分,不是單邊兒的教訓人,郡王妃就有些下不來臺。寶珠才說過她慫恿夫妻分離,她總不會這么快的就忘記吧?
那現在就是證據,她正在慫恿。
紅花在外面見到,也呆若木雞。
“哎喲,”寶珠自己呼痛,她用足了力氣,沒撞倒袁訓,反而撞痛自己腦袋。一撞過后,寶珠轉身就走,再不走等著挨打嗎?這里姐弟是兩個人,寶珠可只是一個人。
就是有紅花,又能怎么樣?郡王妃還有一堆的家人在這里。
她出門紅花跟上,主仆匆匆離去,看似走得怒氣沖天,仔細看看,有落荒而逃模樣。
房中郡王妃先回過神,見弟妹反把弟弟打了,再一溜煙兒的不見了,她長吁短嘆,更為弟弟不值,又要說袁訓:“你呀你,上放著姑母在,你不選王侯家的,也得是公卿家的。這滿京里就沒有知書達理,賢惠恭順的,你找的這是哪路子的野人?”
袁訓正在揉胸膛,寶珠這一下子撞的,她發髻都歪了。正想著,就聽到姐姐的一通話。袁訓聽了出來,他奇怪地問:“你倒不喜歡寶珠?”
“你自己看看,你讓我怎么喜歡她?”郡王妃反問。
袁訓冷靜下來,心想這件事兒真奇怪。從小到大凡是我喜歡的,姐姐都會給我弄來,哪怕我要小外甥的糖——那時候志哥兒才會走路,袁訓開玩笑和志哥兒搶糖吃,志哥兒小得不懂事,自然不肯,拿糖糊了舅舅一身,自己哭了,郡王妃趕過來,問明白后,把志哥兒的糖分了一半給袁訓,袁訓自然不要,又把袁訓笑得不行,當時志哥兒那小臉兒灰得不行,委屈莫明看著讓母親分走的一半兒糖——搶外甥糖姐姐都肯向著自己一半,這娶親大事,自己又喜歡,憑什么姐姐會不喜歡?
袁訓沒好氣:“輪不到你不喜歡!”郡王妃才氣得又一回張著嘴沒話可回,見弟弟往外面走。“哎,我還沒有說完你媳婦,你去哪里?”
“有什么可說的!”袁訓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回頭,臉色臭臭的:“她罵姐姐是她不對,回去我教訓她。可你不喜歡寶珠,又算什么!我喜歡的,你就得喜歡!”一甩袖子走了。
走出去幾步才想了想,這兩天盡干甩袖子的事。從家里出來,大門上甩袖子;這從姐姐房里出來,又甩袖子。
袁訓在葡萄架下面,把袖子用力又甩了幾甩,不管后面房中姐姐看到會怎么想。他在自已姐姐面前還不任性,又能去什么人面前去任性?
郡王妃見到,自然又帶上氣。更讓她氣的是小弟的話,你憑什么不喜歡?郡王妃傷了心,為小弟操心來操心去,最后落個你憑什么……
寶珠沒把她罵哭,袁訓的袖子把郡王妃淚水拂落幾滴,落在她的衣袖上。
……。
寶珠離開驛站后,毫不后怕她和自己的丈夫頂上,也毫不后悔。
寶珠從沒有像當女強人的雄心壯志,她要的就是有個相處得來的丈夫,過上一輩子。她甚至當初是不愿意進京的,為了不進京還去和方姨媽結盟過,她怕進京后找到王侯公子又如何,那王侯公子高是高了,他能看得上寶珠嗎?
寶珠有自知之明,凡是超過她自知之明的想法,不見得就是好高騖遠,但在寶珠心里也是不得當的,她不會去駕馭它。
以她的年紀,去年十五歲成親,今年不過十六歲。是一個十六歲,又身在愛戀的少婦人,誰動她的丈夫,包括是她的丈夫自己,寶珠都會去爭取。
她要的,本就是夫妻相對。
坐在雇來的車里,因為來前就有預感,和郡王妃這場話未必是好談的,寶珠沒讓順伯送過來,也正好免得順伯看到這一幕。
此時她撫額頭,摸著那火辣辣的地方,只顧抽著涼氣:“他是鐵打的嗎?”寶珠昨天沒睡好,這下子原本的頭疼就更疼了。
紅花怯怯地問:“現在是往宮門上去嗎?”這是寶珠定好的路線,先去見郡王妃,再帶上郡王妃一起去宮中找后援。
寶珠惻然:“不必了,回家去吧。”紅花不解上來,寶珠看在眼里,也難以對紅花解釋。紅花的眼光分明在說,難道不管小爺了嗎?她想不到寶珠所想的。
郡王妃姐姐都有瞧不上寶珠出身的意思,那中宮姑母呢?寶珠想只怕也早有想法在心里了吧?
那王府的姑娘不合時機的又冒出來,常四姑娘從臉蛋子到身段兒也是好的。寶珠此時了然,姑母必然是給表兇尋過親事的,不知什么原因,表兇沒有答應,才和寶珠成了親。
只是兩家舅父定親,就讓表兇把王府姑娘推掉這個原因,寶珠覺得不可相信。
但事實就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往往是人們不相信中的誤區。
表兇把姑母許的親事不要,那姑母想來也不喜歡寶珠,見面兒關愛,不過是寶珠是侄媳婦罷了。
寶珠想通這些,就更加的難過,表兇是喜歡寶珠的不是嗎?至少也有緣份存在吧。過往的種種俱在眼前閃過,寶珠不敢相信那以前全是騙寶珠的?
你真心的想去打仗嗎?打仗是意外不斷的。
大姐丈都不愿意去的地方,許給他一定不下戰場他才說好。還有最近京里摔斷胳臂腿的倒有多少,守宮門將軍鄒明身為岳父,都不肯讓女婿去,何況寶珠是枕邊妻……這說明什么?沒有人認為去打仗叫好。
換成現代姑娘們,熱戀的男朋友哪怕去隔壁的城市工作,也是會難過的吧?
她今年十六歲,她的丈夫才當官,不在意料中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古代女人中聽到親人打仗就哭的,只怕千千萬都如此。何況他們是恩愛夫妻。
不是恩愛夫妻這樣的,也一堆。
寶珠不后悔爭執,只是婆家的親戚就此不能再找。在他們眼里,寶珠你應該理解,你的丈夫素有大志?寶珠嗤之以鼻,不在誰身上誰不知道,這個時候哪里還來的穩定和鎮定,急還來不及。
就三天,可就離京了。
昨天還就過去了一天,也就是說,除了今天明天,后天就得走了。
怎么辦?
寶珠這個時候倒定了下來,也許心底的莫明其妙撞了一下人后反而消失。好生生恩愛的夫妻忽然要走,總有點兒莫明。
寶珠再次告訴紅花:“回家去。”她決定好整以暇地等著丈夫回來,不信他不要寶珠,母親也不告別一聲?
車行過南安侯府,寶珠和紅花各有心事,就沒有往外看到侯府門外停下轎子。馬車過去,安老太太從轎子里出來。南安侯府是老太太幾十年沒回來過的,以前還想過再回娘家必定是感慨萬千的,此時卻什么想法也沒有,只扶著梅英急急往里面走。
守門的人攔住,他年青不認得老姑奶奶。梅英喝道:“這是嫁到安家的老姑奶奶,來找侯爺的,”
安老太太已經往都察院去了一趟,今天沐休,她就轉轎子再往娘家來。守門的人不敢再攔,反而幫著帶路。路上遇到鐘三鐘四,鐘三留沛忙上前攙扶,也就心中有數,問道:“是為四表妹夫的事?”
“是啊是呀,這好好的,怎么能放他去那生死之地?”安老太太挽住鐘氏兄弟的手,就嚷出來:“快叫你的祖父來!”南安侯很快就過來,安老太太見到他就淚眼汪汪:“當初兄長許親的時候,可沒有說過他還會去打仗,這親事是你和輔國公做的保山,你們還我說法來。”
南安侯安慰道:“妹妹別急,我是昨天晚上聽到的,聽到時已經夜里,就沒去看你。我才找人問了情況,正要去找輔國公,你既然來了,我們一起去,當面和他說個明白。他是你的養老女婿,又身有官職,輕易去那幾年才回來的地方,不問過我們那是不行。”
南安侯把幾年才回來這話,巧妙的拋出來,暗示妹妹也不是不回來,也不是一定就有傷損。安老太太也是一夜沒睡,腦子里只轉著這一件事,哪里還能聽出暗示,催著兄長出門,上馬上轎的,往驛站里去。
轎子走出這條街,老太太才明白過來,咦,我這算是回過家了?
以前認為回家必然是艱難的,那門一定是難進的。沒想到出了一件事情,不易吹灰之力的就進了去,又出了來。
輔國公和陳留郡王還是不在,他們一早去宮中議事,此時,都在皇后的宮中。
兩個人都長跪著,在他們面前的皇后看上去倒是心平氣和,就是說出來的話,讓輔國公和陳留郡王哭笑不得。
她坐在紅漆彩百鳥朝鳳的座椅上,手指隨意的搭在雕著無數寶石的扶手上,漫不經心地在說一個故事:“就是這樣了,老程嬰把自己的孩子獻出去替死,保全了趙朔的兒子,從此千古留名,”
這是托孤救孤的故事,背景發生在春秋時的晉國。大夫屠岸賈為爭權殺了趙朔滿門,他的妻子是公主,在宮中待產避禍,產下一個兒子由程嬰撫養長大,為避搜尋,程嬰把自己兒子送出去受死。
滿面平靜的皇后緩緩道來這個故事,足可以看出她內心的氣憤。你怎么不代我侄子去!
她氣憤的借這個故事來責備輔國公,隱含著我的侄子如果有點兒損傷,我就和你拼了。
陳留郡王想笑又不敢在這里笑,但想到小弟實在“唯一”,已經是無敵的地步,又讓人笑意一陣一陣地往上翻。
可憐的岳父,你把小弟當成親生子教養了十一年,現在還落得個中宮要怪罪你的地步。
“你說是不是?”中宮正在說她怪輔國公的原因:“都是他一身的武藝惹的禍?”話頭一轉,眸子也隨著轉到輔國公身上,中宮淡淡:“聽說是你教的,”
輔國公顧不上喊冤枉,還得恭敬地答應:“是。”
“你打小兒教他這些作什么?”中宮隱隱有怒氣出來。讀書最高,你教他念書不就行了?旁邊坐著瑞慶小殿下,她正翻著書,在她身邊的書堆出十幾本,她翻著其中一本,也跟著插話,小殿下一本正經:“就是嘛,不會武藝就不會去當兵。”
陳留郡王心想您這不是寒我們的心嗎?打仗這么不好,那我們守邊城全都傻了。
這是為著同一個人,才能這樣的說話。如果更換一個人,中宮和小殿下這幾句話,就可以逼反一批人。
輔國公再道:“是。”
他的外甥就要去戰場,他的難過不下于中宮。中宮對他說的話,他幾乎沒往心里去。反正娘娘有氣,她要出出氣就是這樣。
中宮白眼他:“是什么?”
從進來你就是是是的。
輔國公嘆氣,如實地回她:“娘娘,他自幼在邊城長大,在那地方不會功夫可怎么行?”中宮閉上嘴,她也是那地方長大的,知道輔國公說的是實情。
瑞慶小殿下見母親沒了話,討好的送過手中的書,小聲地道:“母后您看,這里還有,這也是保全血脈不顧自己的故事,”
中宮接在手上,小殿下忙活的又去翻另一本書,敢情想用這些書來幫中宮消消氣。
陳留郡王偷偷掃一眼小殿下手邊的本,心想今天把這些書上的故事說完了,我和岳父也就跪到中午了。
跪會兒他是不怕,他擔心的是娘娘亂了方寸。
兩邊廂還有宮女太監們,看來是心腹,但就是心腹,宮中不是尋常的地方,隔墻總有耳,有些話若是明說頭一個連累的就是中宮娘娘。
而亂了方寸,連累的也是中宮自己。
就是娘娘自己,發泄怒氣也用的是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陳留郡王很想辯解幾句,就得一樣的用隱語。
去邊城也不全是直接刀劍下面過,再說那是自己小舅子中的“唯一親的”,陳留郡王就大膽回話:“回娘娘,去的人有一部分在我帳下。”
這本是句勸娘娘你不要擔心,我自有照應的話。可中宮卻頓時黑了臉:“嗯?從此到你手底下是嗎?”你是赤裸裸的威脅本宮我要對你客氣點兒是嗎?
這種心思讓輔國公都忍俊不禁,是怎么能想到威脅上去的?
笑容才出來,又讓中宮狠狠瞪住。國公忙收住笑容,暗示一下娘娘:“陳留郡王為人寬厚,就是夫妻上面也是相敬如賓,對妻子極好。對手下的人嘛,也從來不差。”中宮娘娘面色稍緩,哦,這位郡王是我的侄女婿啊。
不是外人乃是一家人。
陳留郡王和輔國公才覺得松一口氣的時候,瑞慶小殿下又遞上一本書:“母后還可以說這個故事,”
跪在地上的翁婿一起苦笑,小公主您少說幾句更好些,您多說了是添氣的知道不?
中宮果然又眉頭一緊,重想到侄子又要惱火。這個時候,外面有人宣道:“皇上駕到!”沒有預料的宣告聲,中宮手一抖,書落在地上,一個宮女利落的上前撿走。小殿下也迷乎:“父皇來了?”
母后故事還沒有說完,父皇來了母后還肯說嗎?難得母后肯要瑞慶幫忙說故事,小殿下才找到成就感就讓打斷,很有些遺憾的味道。
中宮、陳留郡王、輔國公,不約而同的鎮定下來。
中宮想到她會見這兩位外臣,是早就回過皇帝,而且宮中是記檔的。她就問問從軍的事兒,也不算什么,她鎮定了。
而輔國公和陳留郡王也是一樣的想法,娘娘會見外臣,是皇室給的臉面,而且并沒有說什么呀?
三個人都面色平靜,候著那腳步聲走近,皇上微笑而進。
“父皇,”小殿下歡呼一聲,此處不是金殿,她小跑著過去撲到他懷里。皇上抱起她掂掂:“我的女兒又重了,看來按時吃飯,沒有偷吃點心,”聽到說吃點心,小殿下眉飛色舞:“宮里的點心,是御膳房林嬤嬤做的最好,宮外的點心,數袁師傅家里的最干凈。”
無意中,小殿下先提起壞蛋哥哥,她苦著小臉兒:“但是袁師傅不當官卻要去當兵,只怕以后他們家的點心就不再好吃。”
皇上抱著她坐下來,讓中宮等人起身,再對瑞慶小殿下笑道:“為什么他當兵去了,點心就從此不好吃?”
“好吃點心是那家的寶珠做的,袁師傅走了,她難道不哭嗎?她哭了不肯用心,點心就不會再好吃。”瑞慶小殿下愁眉苦臉求皇上:“讓他不要去了,可好不好?”
皇上讓逗笑,一口就回絕:“那怎么行。”目視一下輔國公和陳留郡王,溫和地問道:“聽說,是你的外甥?”
“是,”輔國公欠身子。
“哦,那怎么你不照應,他要往京里來?”皇上的問話并不高,卻讓中宮眸子微緊,而輔國公和陳留郡王都驚出一身冷汗。
輔國公跪下來:“是我照顧不周,才致母子流落京中,是為臣的不是,臣這一回前來,就把妹妹接回家去養老。”
中宮咬咬牙,我有答應你接嗎?說得好輕巧。你接走我的弟妹,我過年以后還見誰去?
皇上的這一句問話,正中輔國公下懷,他就勢提出接走袁夫人的話,而且順理成章。
皇上卻笑了:“不必不必,”
正在腹誹的中宮、正在腹誹的輔國公、正在想岳父可以如愿的陳留郡王三個人都是愕然的,怎么就不必了呢?
瑞慶小殿下張張小嘴兒很想說什么,又想到父皇正在會臣子,是不能亂說話的,就又閉上。皇上逗著她玩:“你又想說什么?”
“她住著自己都不說走,為什么要接走呢?她要回去,難道她自己不會回去嗎?”
童稚幼語輕脆悅耳,中宮微微一笑,輔國公又要冒汗,而陳留郡王忽然發現小殿下聰明極了,她句句都向著中宮說話。中宮不能反駁出來的話,由小殿下說了。
皇上則是笑:“有理,”轉向輔國公:“愛卿,公主的話,就是朕要說的。”再語轉淡淡:“袁御史就要去從軍,太子對朕說,有個要職給他。他的母親,還是留在京里吧。”
中宮到此,簡直是得意了。而輔國公則背上一陣寒涼后,心頭又有喜色。
不許妹妹離開京城,意味著外甥又要高升,這是扣留的意味。
而中宮此時也想到這一點,眼看著侄子從軍不能挽回,娘娘又白了臉。
果然皇上微笑道:“我和太子說過,就想著找你們說說。問你們,說還沒有出宮,在皇后這里,我就過來了。啊,國公,你處原是有監查御史的是嗎?”
輔國公忙道:“是,原有一位監查御史駐扎。”
皇上沉吟還沒有說話,中宮還想試試挽回,陪笑進言:“袁家是淑妃的同鄉,袁訓那孩子爭氣,聽說他不懂事兒放著官不做要去當兵,淑妃正在難過呢,”
皇上聞言,把臉沉了下來。語聲不高,卻震撼人心:“那你就應該狠狠的斥責她,去了她的妃位也是可以行的!”
中宮戰戰兢兢,真正難過的人是她才是。聽到是這么嚴厲的責罰,中宮壯著膽子為淑妃討情面:“她也就是看那孩子不忍心,”
“胡說,”皇上嚴厲起來:“當著滿京城百姓的面,又現在告示貼在那里,就是皇親中也走了幾個,何況是他!他不走,死罪!”
“當!”瑞慶小殿下把手中茶碗摔了,中宮更是面無血色,幾乎站立不穩。
皇上重新抱起小殿下,重新有了笑容:“你要為你的師傅討情是不是?你的師傅可是自己愿意去的,他的官職已經不錯,他還另有抱負,父皇喜歡他這樣的人,已經命太子嘉獎他,等過上幾年,他在軍中歷練得熟悉,再回京里足堪大用。”
瑞慶小殿下本來是沒有感覺的,還覺得壞蛋哥哥走了再也沒有師傅敢打自己手板兒,又覺得出京去邊城玩兒去了,是件好玩的事情。
但聽到說死罪時,她真的戚戚起來。見父皇還是溫和的,小殿下抱住他手臂哇哇哭了起來:“我不要他走,我要他教我念書,父皇求你不要讓他去,”
中宮悄悄的拭去幾點忍不住出來的淚水。
輔國公和陳留郡王更覺得壓力山一般的沉重,都低下頭不敢說話。
皇上哄了女兒幾句,像是才發覺還有兩個臣子在這里,讓他們看到公主哭鬧不好,就命輔國公和陳留郡王退出去。
翁婿兩人直退到宮門外面,也沒有說話。各自上馬回到驛站門外,輔國公才嘆息道:“這事兒,是他太任性胡為了!”
他狠狠的說出這句話,又語聲一怔,面上浮出苦笑。他看到天井下面有兩個人過來,一個白發飄飄是南安侯,另一個白發蒼蒼是安老太太。見到這兩個人,輔國公不用問也就知道原因。陳留郡王也看到,他為袁訓的任性而在宮中聽足了娘娘的話,更不想再多聽南安侯的抱怨,老太太的悲聲,忙道:“岳父,我想起來還要去個地方,”馬也不下,陳留郡王讓他的馬腳底抹油,走了。
……。
二更鼓響,寶珠坐在黑暗中抱住膝蓋。房中沒有掌燈,無邊的黑寂沉沉在房中。雖然夏天的夜晚是熱的,但寶珠依然打心里冒著寒氣。
又是一天將要過去,他今夜也不回來嗎?
寶珠已不再哭,木著臉靜聽著房外風聲木葉聲,還有她的心碎聲。好似星辰落地摔成晶瑩八瓣的同時,那碎晶裂開著發出響脆聲,順便兒不當一回事兒的扎碎寶珠的心。
上一次記起來的無助時,是寶珠知道原來她沒有父親,而又知道父親竟然這樣的重要。她當時坐在石階上揉眼睛哭:“余家哥哥要帶我去看花,”
“姑娘,你就要大了,該懂事了,你沒有父親陪著,不是小,還可以和余公子出去玩,”奶媽耐心的勸著她,勸到最后,勸出奶媽的一片心酸,奶媽也哭了。
像是七歲,又像是八歲。安家的女兒八歲以后,安老太太就不答應她們和青梅竹馬們一處玩耍,奶媽說的像是又早一些,應該是八歲以前。
衛氏當得起寶珠的一切供奉,就是她對寶珠姑娘從衣食到言行,從言行到名譽無不把得嚴緊。
微微的淚把寶珠眸子模糊,她的思緒又飛到前年的燈節,表兇把寶珠護在身前的那雙臂膀,堅實而有力……。寶珠在燈節晚上情動,就是盼著有雙臂膀陪在身邊。
可現在,他就要走了,他不打一聲招呼的就要走了,是寶珠做錯了什么嗎?
寶珠早已告訴自己不要哭,哭也沒有用,等到他回來見到,也讓他看不起。可淚水隨心情悄然的滑落,全不由她的思緒控制。
這個時候,有腳步聲過來,輕輕的,和平時大步而回來的不一樣,但那熟悉的節奏如更鼓聲般,敲擊在寶珠心上。
寶珠繃緊身子,睜大眼睛迫切地往外面看。見那熟悉的身影悄悄進來,他輕手輕腳的帶著不想打擾到寶珠,但借著月光,還是看到床上坐著的人兒。
有那一刻,寶珠看出來袁訓有想退出去。
袁訓怕見寶珠,他怕寶珠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無顏以對,無話回答。他本想走的那天再回來,收拾幾件衣裳就了事,寶珠肯定是要哭的,寶珠的哭聲已經把他耳朵灌得今天也忘不了,早回來再讓寶珠灌兩天,袁訓怕自己會軟弱的說不走。
他也有軟弱的一面,他更有激勵自己的一面,但面對寶珠時,袁訓還是會受她的心情影響。
他步子往后退時,隱約見到寶珠身子動了一下。是顫抖,還是想起來拉他,袁訓也不知道。但這身子微微一動,激起袁訓全部的內疚和思念。他取出火燭,把燈掌起來。自己手握著過來,把燭火放到床頭,抬眸看寶珠時,只見到她蒼白的面容,就好似一把火點在袁訓心里。
他嗓音發顫叫著:“寶珠,”
人就壓了過去。
見到寶珠時會這樣,袁訓早有心理準備。而寶珠也同時撲了過來,把袁訓緊緊抱住。不管抱住哪一塊兒,是握住手臂,還是擰住他的腰身,寶珠都還在拼命的繼續抓緊,哪怕抓得足夠緊,她還是覺得他隨時會溜走,就再抓緊些……
撲天蓋地而來的感情,把兩個人都牢牢的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