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只是這一點顧涼書卻不敢猜測了。她知道顧恩廷骨子里是善良的,只是身在其位,由不得自己。但對于陶瑨卿,他實在沒有必要趕盡殺絕。況且他亦不是優柔寡斷之人,既然要殺她,又何必救她?
顧恩廷垂了眼,唇邊的弧度淡淡的,用陌生的口吻輕輕的說道:“陶希能殺了顧家所有適齡女孩,顧亦詞的默許根本無足輕重,關鍵在于辰昕夕。”
顧涼書抿了抿嘴唇,并不言語。顧恩廷在見到陶瑨卿之前,一直想要她死這不假,可一見鐘情的結果是誰能預料的呢?而關于辰昕夕,顧涼書更是比誰都清楚,他不愿受人擺布才會縱容陶希,對于漏掉的自己,一開始他也是厭惡至極的。終究,都是不懂愛恨的人罷了,有什么好追究的。
“都是報應,辰昕夕受得起,我有什么受不起的。”顧恩廷自嘲的聲音硬生生的刺痛了顧涼書。
報應么?顧涼書腳下虛飄飄的回到了房間,思量著顧恩廷的話。
她時而清楚時而糊涂,毫無頭緒的回憶著十一歲的那年盛夏,那個被淹沒在油桐花雪中的少年,初見時的那雙漆黑的眼中,如同古井無波,深邃卻充滿厭惡。
“阿涼,阿涼。”擔憂而急切的輕喚讓顧涼書睜開了眼睛,深邃的眼眸和夢中有幾分相似。
“做惡夢了?哭的這么厲害。”顧昭潯將準備好的熱毛巾攤開,仔細的擦拭著顧涼書臉上的淚痕。
哭了?這些年她很少哭的這樣兇。顧涼書摸了摸臉頰又看向往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陶瑨卿有消息么?”已經幾個月沒有消息,雖不抱希望,顧涼書仍然明知故問道,哪怕一點點安慰也好。
顧昭潯盯著哭花了的那張臉,搖了搖頭。“即便派出最好的人手,也尋不到她半點蹤跡。你們離開之前恩叔怕她疑慮,所以給她指派了任務,任務之后她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顧涼書失望的垂肩,目光放到顧昭潯胸前的第二顆紐扣上,藍寶石在昏暗的光下妖艷鬼魅。
“三天后我帶你回家。”顧昭潯溫柔的聲音讓顧涼書緩緩的抬頭,看向他的眼眸也無比的認真,衡量話的真假。上一次回家,還是爺爺的葬禮,一晃多久了。
“阿涼。”顧昭潯突然的貼近讓顧涼書心中一顫,那漆黑的眼眸中的動情之色她并非不懂。艷若三月桃花的眼角含帶的卑微的祈求,弧度剛剛好的唇邊停留著苦笑:“我不想等了。”
溫暖濕潤的唇瓣貼上顧涼書的唇角,反復摩挲,小心而輕柔。沒有抵抗沒有拒絕,顧涼書腦中什么都沒有,不必去思慮人心,不必卷入爭斗,顧昭潯的吻仿佛世外桃源般的恬淡愜意,讓她能夠縮在殼里遠離所有的煩憂。她知道這種逃避只是暫時的,天亮之后,又要面對那些復雜的人心猜測,荒誕的情感陰霾,可是在這一刻,她是自由的。對于顧涼書而言,顧昭潯的吻并非一個吻,而是在舔舐她深入骨髓的幽暗傷口。
意亂情迷只是在脆弱的時候尋找的慰藉,和真正的情感思想無關,不過是在傷痛的時候,剛好有一個熟悉的依靠,來激發人的慵懶和逃避的本性。
深夜燈火,晦暗迷亂,照不出迷蒙中的兩個人的前路。卻在當時的涼薄中,讓他們相互慰藉取暖。
倫敦極少有明媚的天氣,顧涼書清醒過來的時候時伴著一室的陽光。
身上是厚厚的干凈的睡衣,她忘了昨晚是怎么睡著的,卻清楚的記得睡過去之前發生了什么事。
發愣中的顧涼書被電話打斷。
“恩叔。”大廳中壓抑沉重的氣氛讓顧涼書心中一沉,顧昭潯眉頭緊鎖,看了顧涼書一眼,絕望地垂了眼眸。
顧恩廷坐在沙發上,雙手抵住下巴,側目看向顧涼書。
“阿涼。”顧昭潯盯著地面上反出的燈影,平靜道:“昨夜在芝加哥,蕭家的一輛車被炸毀,當時辰昕夕在里面。”
褐色的瞳孔漸漸放大,顧涼書半張著嘴傻愣著,兩行眼淚滑下,淚珠落到地面上的聲音在這死寂的房屋內都變得刺耳起來。
不過兩滴眼淚過后,顧涼書慢慢恢復過來,用她特別的微弱的聲音問道:“所以,我們突然回顧家,是要參加他的葬禮?”
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顧昭潯隱忍的目光和顧恩廷無聲的默認。
直升機降落的風卷夾帶著巨大的噪音,讓沉寂了許久的顧家大宅格外森冷。再次踏上這片故土,顧涼書似乎已經麻木了。
她逃了四年,如今正準備要面對的時候,誰知那個讓她逃避的人,卻不在了。就好比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人不分寒冬酷暑,辛辛苦苦磨練了許久,正當躊躇滿志準備報仇,卻發現仇人已經死了,劇情被迫中止,該是什么心情?
“你回來了。”夜色中,走來一個人。
顧涼書的眼睛不太適應黑暗,聞聲抬頭,卻看不清。不過單憑口吻,卻也能猜的出來是誰。
“顧昭赫。”寡淡的聲音和四年前沒有任何區別,依舊單薄的身形在夜里更顯瘦弱。顧涼書打量著不斷靠近的人,已經不再是張揚外露不可一世的狷狂少年,眉眼和記憶中的也有些出入,尤其是眉間那淡淡的思緒提醒著她,這些年,大家都在成長。
夜里的深寒讓路面結了一層寒霜,顧涼書一步一步,走得很穩,走的緩慢。記憶中道路兩旁的油桐花早已不見了蹤影,夜色里只剩下詭異的枝椏。完全不同的景致,卻讓她仿佛回到了那個初夏,那個改變她生命軌跡的季節。
那一年,顧涼書十一歲,剛剛懂事的年紀。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離開家人,又得到新的家人。很長一段時間,顧涼書都不愿意去想,那天看到的那個少年,在看到她之后的表情。
十一歲之前的記憶,是顧涼書心里不可觸碰的柔軟。老舊的木板房,院子里一棵年歲很大的老梧桐,爺爺常常坐在樹下,泡一壺茶,笑著招呼,“阿涼,來。”
那個時候的顧涼書,會笑的很天真,會抿一口苦茶糾結著做鬼臉,逗全家人開心。那個時候的顧涼書,最喜歡跟著父親去學校,乖乖的在教室后面靜靜地聽父親彈琴,那時候的顧涼書,也喜歡在廚房門口,看母親忙碌的身影,然后趁其不備偷走一塊排骨,那時候的顧涼書,喜歡奶奶茶酥餅,喜歡外婆的南瓜湯,那時候的顧涼書,若按照那時候的軌跡走下去,不會成為日后的顧涼書。
那一年,有些混沌的那一年,老城顧家找到顧涼書的爺爺。同樣的顧,不同的家境。然后,顧涼書就被帶離了那個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城市,準確的說,是十年零九個月。
在老城顧家的城堡里,顧涼書遇見了那個花雪中的少年,那個她用命畫押抵了一生的人。
燈光晃得顧涼書睜不開眼睛,伸手去遮擋,卻在抬手的瞬間,看到一個蒼老的面容。顧涼書沒有見過如此頹敗不堪的顧亦詞,她一向都是完美而優雅的,一直一直,是人們口中眼中,女人魅力的指向標,如今面前這個面色蒼白,發絲凌亂,眼角皺紋陡然加深加長的蒼老女人,真的是她記憶中高貴驕傲的顧家當家么?
“回來了,阿涼。”聲音還是那樣動聽,只是顧涼書聽出了深深的疲憊和顫抖。
沒有說話,顧涼書走向她。血液有那么一瞬間的凝滯,一瞬之后,又快速的涌動,讓她一陣暈眩。顧亦詞溫柔的坐在一張椅子上,仔細的輕撫著臥在旁邊的軟榻上的人。
提起好大的勇氣正欲上前,卻被人拉住,顧涼書回頭。
“車子爆炸,殘骸拼湊不全,別看。”顧昭赫眼中有什么,顧涼書無暇去解讀了,她只聽出了一個信息,死無全尸么?
在回來之前,顧涼書一直是不相信的,她不相信,那個強大到不像人的人,會死的那么突然,她始終不相信。
“DNA檢測結果,已經出來了。”顧昭赫不敢去看顧涼書的表情,他無法給她希冀的答案。
顧亦詞紅著眼,瞥一眼顧涼書,拿出床邊的一個東西,遞了過來。“這是在他斷臂上的手里緊握著的。”說著丟到顧涼書腳邊。
顧涼書撿起,拿在手里仔細端詳。一個普通的木質吊牌,看得出保存得很好,兩面的字無論是朱紅還是墨色,都完好如新。
不知怎的,就想起舊時的人和事。
那場記憶,不是噩夢,而有他在的夢,卻勝過任何噩夢。
顧涼書看著那方滲著血的白色,終究是哭不出來。那個時候,不是已經決定了么?那個時候,那么卑微啊。
“辰昕夕。”她在最好的年齡問他“你喜歡我么?”
“我說過,你是我的,是我要的。”
“我原以為,哪怕一星半點,也好。”
“你是個明白的,我這種人,何來真心?”
四年前逃跑的前一個晚上,那是他們最后的對話。
骨節泛白,顧涼書捏著木牌,不是說沒有心么?可是不能再問出口了,即便再問也不會有人回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