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雖多,卻也算不得擁擠。愕然的接過辰昕夕遞過來的糖葫蘆,顧涼書聽到少年被人聲壓散的話,“小孩不是都愛的么?”不知怎么,心里泛起一絲酸楚,咬過一口,更覺難過。當往事都過去,真相浮現之后,顧涼書才明白,原來我們,都不曾享受過童年。
過了人群,顧涼書的糖葫蘆也吃完了,一路再無話,不過她認得,過了前方那座大橋,離那個城堡就不遠了。
辰昕夕下了車,平靜的望向橋下。
顧涼書跟的老實,站在少年身側,仰頭觀瞻,深冬飄雪,少年一身墨色,在輕棉的雪中如一方硯,靜而深沉。
很久以后,在異國某座房子的壁爐前,顧涼書捧一本古詞看得津津有味,卻想起了這天,跟隨他走街串巷,看云卷云舒,卻再不復當時閑庭信步。那時候,她站在他身后,什么都沒有想,只當他是她的景色,細細觀賞,小心翼翼的收藏。
少時天氣少年游,不過終究可憐人意,薄于云水,細想從來,不與今番同。
顧亦詞見他們回來了,吩咐了一下,領著換了衣裳的顧涼書到書房給顧旻皓請安。
女孩走了幾步,在樓梯的拐角處,擰頭看向辰昕夕,卻對上帶了半分笑意半分安心的目光,示意她快去。
“阿涼,咳咳咳咳——”顧旻皓笑著伸出手,將女孩拉到身前仔細打量著。顧涼書仍舊拍了拍老人的后背,溫柔而恬淡的施以安慰。
“亦詞,你先出去。”握了握顧涼書的另一只手,對顧亦詞道。
“爸!”顧亦詞不放心的叫了一聲,卻在老人的眼神下收了音。
“出去吧,我和阿涼,說些悄悄話。”顧旻皓嘆息一聲,摸了摸顧涼書的肩膀,扯了半個笑,卻沒再看顧亦詞。直到顧亦詞閉了門,方才慢聲開口,“阿涼啊,來時你父母都和你說了吧?”
顧涼書點點頭,又搖搖頭。父母不算跟她說,是她偷偷聽來的。
“他們要阿涼在顧亦詞之后,繼承家主之位。”父親壓低了聲音,無比嚴肅認真。
“他們早干嘛了?若是從她一出生就帶走她,路再難也好過現在,平白過去,阿涼要遭多少白眼?”母親哽咽的質問著。
“你知道阿涼要不過去,會有什么后果?”父親無奈的搖頭。
“她顧亦詞想要她兒子名正言順繼承家主,憑什么拉我女兒下水!難不成顧家人都死光了么!”母親憤怒了,哭得更加傷心。
父親頹敗的聲音,“都死光了,不然怎么會輪到阿涼。”
母親止住了哭聲,而門外的顧涼書長大了嘴巴,卻叫不出來。
臨走前,母親拉住顧涼書,“阿涼,你要記著,永遠不要做自己不愿的事,順著心意走下去,即使再難,也要堅持,勇敢。”
顧涼書認認真真的記在心里,堅持,勇敢。每一個母親,在教導自己的孩子時,都是哲學家。
“昕夕那孩子,不論是我還是亦詞,都存了愧疚。”顧旻皓皺了皺眉,額上的皺紋清晰可見,目光深遠,顧涼書瞪大了眼睛,聽著老人絮絮叨叨的講述著。
“那孩子三歲開始接受那些訓練,亦詞為了讓他堅強,從來沒有抱過他。當我發現苗頭不對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們母子,早就形同陌路,而昕夕他……這一切,我雖不曾參與,卻始終是默許的,他要走的路,注定了他必須鐵血。”那時候顧涼書還只是聽故事,無關于己,似懂非懂。幾年之后,每每看著辰昕夕的背影,強大而倔強,心口就會陣陣揪痛。鐵血的過程,注定殘酷。
顧旻皓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扶著顧涼書的肩膀,艱難的忍耐。“阿涼,你這樣乖,能不能替爺爺和詞姨,給他虧欠的愛?”
顧涼書輕輕地點了點頭,即使她不知道,要怎樣去給。
顧旻皓笑了笑,摸摸顧涼書的臉頰,“阿涼,即使你現在還小,不懂得生來的責任與擔當,也要勇敢地走下去,不能軟弱,也不能回頭。”
“不軟弱,也不回頭。”顧涼書重復著,記在心里。
那年除夕,顧家老爺子許久沒有那么開心,顧家氣氛從來沒有那么熱鬧,而那一年冬天,雪格外的大,北風嗚嗚的嘶吼,和著滿園的凄惶,墜落在顧涼書的腦海中。
“準備好了?”
“昨日我同當家的已經說過了,祁揚,我要實地訓練。”
地下室沒有預想中的冰冷,燈光透亮,白色的大理石地磚反射著刺眼的光,玻璃隔斷隨著人員進出不斷開關旋轉。
“你有三十分鐘。”祁揚按下墻上的開關,玻璃瞬時密封起來。
顧涼書坐在電腦前,深吸一口氣,十指不斷地在鍵盤上敲擊著,變化著,卻一點作用都沒有。
第一次,失敗。
第二次,失敗。
第三次,顧涼書高度集中精力,這密碼鎖是目前最先進的,祁揚教了她很久。三十分鐘系統就會崩潰,警報響起。而若是真的在危急時刻,根本沒有這么多時間。
“你太急了。”祁揚看著連續失敗三次的顧涼書搖了搖頭。然后自己坐到那個位置,十指飛動,十分鐘,砰地一聲,玻璃應聲打開。
“不要想著出去,將心思集中在這些數字符號中,一個一個來。不論多久,要記住,你有時間。”
終于,在第四次,二十九分十九秒,玻璃門應聲而開。
顧涼書手心全都是汗,緊繃的神經垮了下來。
出了地下室,春光大好,這是她來到顧家的第五個年頭。
“呀,看樣子成功了。”顧昭赫正在后院的花叢里側臉看她,左手攀一枝未開的山茶,腳邊蹲了個巨大的不明生物。
顧涼書抖了抖雞皮疙瘩,再看顧昭赫,這人不知犯了哪門子邪,明明長得不夠斯文俊秀,卻總喜歡弄些自認風雅之事,比如,折花。
“早會要結束了。”顧涼書好心的提醒他,顧家早會,按理說是不容許遲到的。
顧昭赫并不慌忙,反而一臉期待地盯著顧涼書。
“我沒洗臉?”顧涼書摸了摸自己的左臉。
“阿涼,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不好。顧涼書警覺的退后。
“你去南洋小島這些日子,為兄甚是想念,茶飯不思,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說罷,果真在花叢里轉了一圈,晃得顧涼書頭暈。晃完了大概覺得自己的樣子比較沒有說服力,又踢了一腳旁邊低頭肯草的某不明生物,“你看,肥肉都瘦成排骨了。”
肥肉就是顧涼書十一歲那年顧昭潯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后因她閃到腰行動不便,被隨后來探望的顧昭赫領走。
顧涼書盯著那只比狗還大的渾圓的兔子,幾乎要把它瞪出個窟窿,也沒看出它哪里瘦了。
興許是被看得有些害羞,肥肉停止了肯草行為,邁著碩大的兔子腳,奔向顧涼書,毛茸茸的腦袋不住的往顧涼書小腿上蹭,并且將屁股對準顧昭赫以示忠誠。
“好你個沒良心的,枉費老子對你那么好,病了還衣不解帶的照顧你陪你打針,如今主人回來了立刻變臉,看我不把你燉了吃了!”顧昭赫此番話語倒是挺配他的長相,蠻橫不講理的富家少爺,叉著腰站在殘花滿地的草叢里,一副悍婦嘴臉再合適不過了。
顧涼書假惺惺的上前,踮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養父母總不如親生,認命吧。”
顧昭赫張大了嘴,愣了愣,眼睛卻瞄到了后院的柵欄,轉而一笑,“呦,原來是我哥跟你生的,我說怎么一副狡猾險惡的墻頭草嘴臉,這遺傳基因,嘖嘖,甚好。”
顧涼書正要反駁,卻聽一聲陰陽怪調,“我兒那是聰明,會看人臉色,懂得變通,不像某些人,活了二十年,終究是個榆木腦袋,還不自知的指責別人。”
顧涼書翻了個白眼,瞄向一身淺灰色套裝的顧昭潯,見他春風滿面的撫了撫被弄亂的花枝,一臉惋惜的搖了搖頭,越發妖氣的眼角帶了些算計,偏頭看向山茶下的兩個人。
“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弟!”顧昭赫徹底爆發,這兩個毒舌的王八蛋,統統去死吧!
“你自然是我弟弟,不過是不是親弟弟?”說罷不知從哪摸出個鏡子,仔細端詳之后又認真的看了看顧昭赫,然后一臉為難道:“這就難說了。”
顧涼書忍笑開解道:“別難過,人都說雙胞胎要么很像,要么很不像,雖然你妖孽不如你哥,城府不如你哥,可我想,你們應該是親兄弟,不過是走了兩個極端的那種。”
顧昭赫怒瞪著顧涼書,這丫頭拐著彎罵他又丑又傻呢!
“何況阿涼是我兒子他媽,就算是親弟弟,也得委屈你了。”顧昭潯攤手表示無奈。
顧昭赫認命的垂下肩膀,忽而一手直指蒼天,“老天啊,來道雷,劈死這對狗男女吧!”
顧涼書順著他的手,仰頭望天,多歡脫的一個早上啊。
這樣鬧了一番,顧昭赫最后也沒說讓顧涼書幫什么忙,倒是無緣無故翹了早會,早飯時免不了挨了一頓訓。
這幾年,顧昭潯和顧昭赫也搬到了顧家老宅,而顧銘麒三年前回了英國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阿涼。”飯后,顧涼書準備繼續找祁揚練習,顧亦詞端了杯咖啡優雅的沖她一笑,“昕夕下午回來。”
“恩,知道了,詞姨。”顧涼書點點頭,淡淡的回應了一句。
十一歲那個冬天之后,顧涼書幾乎很少見到辰昕夕,可是兩人的關系,似乎拉近了許多。顧涼書知道,是因為那個秘密的緣故。辰昕夕又回到了美國,一年至多也不過回來兩三次。去年,顧旻皓的身體徹底不行了,到美國治療了一年,這次回來,顧家人心里都隱隱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她沒想到,過完年才走的辰昕夕,在早春時節,又回來了。
“心里有事,今天別練了。”祁揚正兒八經的站在顧涼書身后,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唉聲嘆氣的面對滿屏幕的亂碼。
“你說我學這些,有什么用?”顧涼書撐著腦袋,靠著椅子轉了個身。
祁揚斯文的面上沒什么表情,思考片刻,忽而笑了,“能懷疑學問本身,就是一種學問。”
有病!顧涼書很客觀的在心里評價。
“你又罵我。”祁揚掃了眼玻璃屋外,大家都在各自忙手中的事。
“這你也知道?”顧涼書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