孓云看著她,忽然一笑,目光停留在她剛才扎針的胳膊上,溫聲道:“你還是個孩子。”
“我不……”顧涼書正欲反駁,孓云便打斷他:“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認清這一點?阿涼,這里沒有童年的孩子太多了,所以,我要你在可以的時光里盡情的任性做一個孩子,無關年紀,因為我要保護你身上的那些我過早失去的東西。有生之年,盡我所能寵你一輩子。”
秋漸深,葉子將將開始泛黃,這些話如同陳舊的音符在未來的每一個深秋不斷的跳動在顧涼書深深的腦海里。以至于很久以后,她可以很驕傲的講給她的孩子聽,曾有一個劍術無雙的陰柔美少年,就著正午日光對她許諾,竭盡所能寵她一輩子,要她永遠做他的孩子,這個人,是她的師父。
而她的孩子卻眨著和她一樣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問她,是祁揚師父么?
每當那個時候,顧涼書總會抬頭看看天邊的白云,眼中星辰點點,嘴角浮現暖意的微笑,那個人啊,護著她寵著她,即便她到了足夠成熟的年紀,還當她是個孩子,那個人,她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顧涼書傻乎乎的就那么盯著孓云細長的眼角,淺粉的唇瓣動了動,淺淺的笑了。
上帝不會輕易奪走任何情感,即使與親人分隔兩地,也會彌補新的親情,只要我們用心尋找,真心對待。那些陪在我們身邊不離不棄的親人,給我們勇氣,跨越種種艱難。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月光正好,顧涼書披了件針織長衫坐在窗前看月亮。院子里寂靜的只剩下驚鹿噠噠的聲音。
石燈中的光亮將院子鋪滿柔和的微光,守衛換了兩班,深夜寒涼,他們卻站的穩穩當當。
“還不睡。”扇門被拉開,一道低沉疲憊的聲音闖入顧涼書的耳朵,而后是熟悉的溫暖。
顧涼書身上的寒意在他巨大地溫暖先漸漸消失,嘴角也暖了起來:“你回來了。”
辰昕夕將她抱回軟墊塞到被子里,掖好被角,然后在另一側連同被子一同壓在身下,躺了一會才道:“托蘭特的研究基地炸毀了,再過兩日,我們就回家。”
回家?顧涼書對這個普通的詞顯得有些陌生,她的家回不去了,她沒有家。
辰昕夕摸上她手腕上的金屬環,淡淡道:“顧涼書,你十五歲了。”
顧涼書閉上眼睛又忽然睜開,她遲鈍的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給她手環的那天,是她的生日。
此刻的心情十分復雜,顧涼書愧疚的將頭使勁往胸口即接近。他從不肯直接表達,而她卻一而再的誤會他。黑暗中辰昕夕不需要看就知道顧涼書的心情轉變,她的動作他光靠聽的就了如指掌。
于是,他攬緊了顧涼書,冷聲如常的在她耳邊說道:“我所說的每一個字,你只需要記得,不必去猜測。”
我們生命里總有某個人的某句話,能讓你不假思索的去銘記,縱使疑惑,縱使不解,也還是義無反顧的去相信,即使那是欺騙。
第二日,君徹親自來了。面色有些黃,黑眼圈深重。顧涼書歪頭看了看他的黑眼圈,小聲說道:“謝謝。”
君徹整理藥箱的動作一滯,看到顧涼書誠摯無比的目光,又瞄了一眼辰昕夕淡漠的臉,笑了笑:“你冒著危險救了那么多人,大家都恨不得多出一份力,我們該謝謝你。至于我個人,顧涼書,我承諾過的總要兌現,謝謝你救了君璠。”
辰昕夕陪著顧涼書接受了最后一劑針藥,這是辰昕夕從托蘭特的研究基地帶回的,經過君徹改進,能夠確保顧涼書身體恢復正常。
“這一針副作用有些大,陶希他們昨夜用完后的臨床報告證明,不同的人會出現不同程度的反應,不過今早他們的衰竭現象已經消失,各個器官雖虛弱但基本恢復正常。”君徹邊注射邊解釋道。
顧涼書死死地咬著牙,這兩天的針劑一個比一個疼。
“你輕點,阿涼和我們不一樣。”孓云看著君徹下手沒輕沒重,出聲提醒道。
君徹給他們治傷慣了,對于這些鋼鐵人,他下手自然沒數,所以也將顧涼書一視同仁。聽孓云這么一說,才想起來顧涼書不太一樣,果然看到顧涼書咬緊牙關一臉怨憤的瞪著他,不好意思的減輕了手上推針的力道。
辰昕夕挑了挑眉沒有說話,卻見顧涼書臉色越來越差,抱著她的手臂收緊。
顧涼書只感覺眼珠子都要突出來,頭暈目眩,一陣惡心,干嘔著停不下來。
“都出去。”辰昕夕冷著臉說道,一時間房間里就剩下兩個人。
顧涼書昏的什么都不知道,緊緊閉上眼睛蜷縮在辰昕夕懷里。仿佛意識與形體分離,她想起了老家的那棵梧桐,她小時候喜歡在樹下轉圈,之后倒在地上,眼前也是這樣昏昏的場景。
她說不出一個字,身體開始冷的發抖,控制不住。辰昕夕臉色十分難看的緊緊抱著她,陪她度過這段痛苦的煎熬。這種抗體血清太過強效,顧涼書身體底子太差,才會反映這樣強烈。
“那藥有多厲害?”孓云沒什么表情的問君徹。
“因人而異,身體素質好的如陶希,半個小時就開始適應了,至于顧涼書,反正有他在。”君徹說完仍盯著孓云。
孓云挑眉,瞇起眼睛:“想說什么?”
猶豫片刻,君徹終于說道:“你對顧涼書,會不會太特別?”
“怎么?我對我閨女好,還用得著你來管?”孓云不慍不火的看了他一眼,滿不在乎道。
君徹大驚,孓云這人是他們四個當中最捉摸不透的,對于不關心的人,他絕對不會解釋半句,如今他這么說,便說明他對顧涼書,是真的不同了。“你瘋了!她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你想背叛他?再這么發展下去,會有什么后果不用我告訴你!”君徹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怒氣,他不能看著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錯下去。
孓云勾了勾嘴角,笑道:“你緊張什么,她只是我的小姑娘,而她也只當我是師父。”
君徹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孓云將他在顧涼書心中成功的定位為她的長輩親人,而不讓她知道他的感情,“何苦呢,這樣折磨自己。”君徹苦笑,“你沒看到他的手環么。”
“謝謝提醒,只是,這是我的事。”孓云拍了拍他的肩膀,這種事不親償永遠不會明白。
他喜歡顧涼書,但那又怎樣,他不會讓她知道,他甘愿守著她的單純,她的夢想,以及日后她的幸福。所有的心酸與痛苦,都是他愿意的,即使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那又怎樣,只要她不知道,只要她還能做他的孩子對他笑。
第一片落葉悄然的滑到君徹眼前,落在孓云雪色的背影盡頭,那么涼。
陶希整個人瘦了一圈,也越發冷艷了。顧涼書靠著門板,手邊是兩杯清茶。
“謝謝你救了我。”陶希坐到顧涼書身邊,冷清的說道。
顧涼書看著她,沒有說話。
陶希身子挺直,即使沒什么力氣,多年的習慣讓她不愿展露脆弱。
“我原以為,你和她們一樣。顧涼書,我忽然開始欣賞你了。”陶希盯著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一笑。
顧涼書歪著頭,也笑了,語氣是從沒有過的沉著:“人們通常不會承認他人的聰明才智,除非是敵人。”
陶希很感興趣的看向她,只見她一臉平和,小小的年紀便老氣橫秋的,不免收斂了笑意:“這就是我欣賞你的地方,不會因為別人的話而改變自己的想法。”
“陶希,沒有人生來該死,那些女孩子在那么好的年紀便成為別人的刀祭,這樣的怨念終會化成一張巨網,疏而不漏。”顧涼書慘白的臉龐漸漸紅潤起來,悲憫的說道。
“你是指報應?呵呵,顧涼書,你真是太蠢。這個房子里的人,誰手下沒有冤死的亡魂?她們要索命盡管來好了,我不怕的。”陶希冷冷的嘲諷道。
顧涼書喝了口暖茶,苦中帶甘:“當一個人沒什么好失去的時候,便是開始得到的時候。可是陶希,你得不到他。”
陶希怒極反笑,她不能相信顧涼書居然開口挑釁,“那我們不妨邊走邊看。”
顧涼書朝著她的背影淡淡的開口:“顧亦詞容你,是因為你替她清理了障礙,辰昕夕容你,是因為你還沒有犯錯。而我為了自己,容不下你。”
陶希回頭卻被顧涼書的淡定從容鎮住了,她的表情和辰昕夕下決心的時候一模一樣,她不是在意氣用事的斗嘴,而是真的再做一個決定,心里莫明的慌了一下,“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救我?”
少女清雋干凈的容顏全然是疏離的寡淡:“我不欲救你,也不欲救任何人,陶希,我沒有那么偉大單純,肯為別人甘愿冒險獻出生命,我只為我自己。”
陶希終于明白恐慌來自何處,這樣的顧涼書,難怪難怪,她騙了所有人,包括辰昕夕。本以為顧涼書救她只是順帶的舉動,她以為她終究太善良,不忍看那么多人死。
可是她錯了,顧涼書之所以那么做,那么拼命,是為了在辰家立威。這個狡猾的孩子知道什么對自己有利,知道在黑白兩道的生存法則,并切換的游刃有余,這樣的城府再修煉幾年,只會比顧亦詞更加厲害。
想明白了一切,陶希惡狠狠地瞪了顧涼書一眼,匆匆離開了。
孓云不知從什么地方出現,等顧涼書聽到他的聲音時,人已經到了她跟前:“為什么要那么說?激怒她又能做什么?”
辰昕夕的勢力下,最了解她的莫過于孓云。顧涼書搖了搖頭,“任何世間所取,總要付出代價。我只是覺得,人生在世,至少要為自己活一次。”
孓云驚措的看向她,此刻他才真的感覺到,這個孩子早就不是孩子了。她在計劃將來,她要離開。雖然他知道一切還早,但以他對顧涼書的了解,她的計劃已經開始了,不出意料的話,陶希將會成為最有效的推動力。
“既然你知道索取與代價,那么也應該知道下半句,雄心雖值得擁有,卻并非廉價之物。”孓云腰背也筆直,線條十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