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未寬衣,而是命圓荷將元天寰交付我照料的黑鴿子帶了來。
時漏之水,一滴伴著一滴,我將黑鴿子從金籠子里捧出來,讓它蹲在我的裙子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著它的頭。這只黑鴿子原本兇悍桀驁,但在桂宮待久了,對我馴服了點。
看得出來,這鳥也不快活。我悠悠的說:“你不喜歡我吧。是上天把你送了來。我要是對你更好,你會怎么樣?我也不喜歡你,但我不會害你。你能信我嗎?”
黑鴿子不耐煩的扇動羽翼,我再去摸它,它兇狠的琢了一下我的手。我吃痛松手,它就飛走了。我追出去,它向著“鬧鬼”的明光殿而去。
“公主?”阿若叫住我:“公主,韋氏妃說,既然她不可進宮,能否請您到桂宮的門口去聽她陳情?”阿若齒齦里好像粘著沙子,說話都不利索了。
我顧不上鴿子,舉頭望天,才點了點頭,阿若舉著燈攔住我:“公主?……還是不見吧?”
我捏了捏她的手:“凡事不能做絕。”她不懂:我要是今夜把事情做的太難堪,則將來萬一傳出去,人們更將把我視為皇帝的附屬品,則我威望不再。
我在凄惶的燈光里沉靜的走著,桂宮的墻高不可攀,把我的影子全壓倒了。
趙顯一言不發,但他眼神些許不忍。在四川他殺人如麻,此刻卻動了惻隱之心。我望了一眼趙顯。他退到宮門后,銳利的眼睛還是緊盯四周。
韋氏通身素白,發絲蓬亂。她懷里抱著嬰兒,睡得香甜。她左手牽著一個三四歲的俊俏孩子,那小孩好像才被人從冰窖里提出來一樣抖個不停,我再仔細一瞧,原來他的褲子都尿濕了。另一邊的男孩,個頭大,大約十歲上下,見了我的瞬間,他動了動嘴唇,似乎壓抑不住的厭惡。
“王妃……”我本編好了幾句故作曖昧,應景的話。但看著她的臉,還有小男孩的樣子,我說不下去了。
韋氏妃向我跪倒,小男孩也跟著匍匐,大男孩雖跪下,眼里倒不失王子之氣。
我忙躬身扶住:“晉王妃?休如此,我只是南朝公主,怎好受此大禮?”
韋氏的眼圈紅了:“公主殿下,妾家門屢遭不幸。王爺去世,喪期未滿,又遭遇天災,燒得妾和孩子們無路可逃。今夜鄰舍著火,連累王府,妾倉皇之中,只救出三個孩子。一時不明所以,因此才到桂宮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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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身,與她面對面,說:“王妃……我……”
她倒沒有落淚,輕聲說:“公主,妾嫁給晉王,王雖對妾無愛。但妾受了王妃的印,還是要忠于自己出嫁時的誓言。晉王無能,被賊所殺。妾本心不問世事,然而現才明白,晉王與妾乃是孽緣。妾自當削發為尼,殘生贖罪。但王之子,雖非我親生,總歸是皇家血脈。皇上極重公主,桂宮又是南朝的公主府。只給孩子們一夜的庇護,可以吧?孩子們有孩子們的命。我等女流,能否盡一時之仁呢?”
她語調凄切,神情并無畏懼之色,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親,還回憶起父親駕崩之后我們兄妹的慘狀。我凝視她,又無法忽視小男孩乞求的眼神,還有白胖清秀,似在笑的嬰兒。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將那個嬰兒接過來抱在懷中。
“阿若,將兩個王子帶入桂宮我的殿中去。”我凌然吩咐。她倉皇,還是領著孩子們去了。韋氏又對我磕了一記頭,我也拜倒:“韋姐姐,不必。”
她唇腳露出一絲苦笑,對趙顯說:“郎將能否暫避?妾還有話說與公主。”
趙顯立刻隱身不見。
韋氏貼近我,用最低的聲音說:“公主,此刻我還能說話,面對您的好意。我有兩件事情告訴您。”
我震懾于她的眼神:“韋姐姐,我其實也知道……”
她又笑,滿是鄙夷:“你不知道。第一,晉王雖未謀反,但確有自家黨羽,積攢了大量財富。妾嫁給他后,因為恐懼他肇禍,所以有意將一半的韋家家財轉移。韋氏之富,天下皆知,究竟多少,連晉王與皇帝都不清楚。妾建立一秘庫,其中的機關只有此圖說明。”她將一個圖塞進我的衣裳內,我來不及推拒,她又說:“妾朝不保夕,看破紅塵。就送給你處置吧。”
我捏住她的手:“我……”
她又說:“第二,皇帝恨晉王,此事可能由你而起,你若當了皇后,在子嗣上請擇機處事。”
“我?”我愈加驚詫。韋氏說:“是。皇帝禮聘你后,晉王府內正有妾懷孕,就是你懷里的這個。晉王曾帶長子入宮送禮,他對皇帝獻計說:皇上長期無子,臣弟有子甚多。則等到新皇后嫁來,若還沒有子嗣,可秘密將臣弟之懷孕姬妾取入內宮,生子后,殺其母,做為新皇后之子。皇上對他笑道:朕也并非沒有此意。晉王回家后,與妾密談此事。妾聽他說皇上笑那刻,便知晉王不慎,已讓他自己無可赦免。”
我不知不覺捏緊了她的骨頭,心里明一陣,暗一陣,只描摹出元天寰絕美的笑容。眸子清淺水霧,唇邊笑渦頓生……他的笑容,卻是利劍。劍不虛發,他自得其樂。
我一感慨中,只見韋氏拔下簪子,抽出一把利刃,轉眼就將青絲截斷。
“王妃……”我叫道,再注視她:“韋姐姐……”
她笑了一聲,踩過落地的長發,倨傲的說:“我下輩子絕不做女人了。”
我送她出宮,夜色溫柔,長安靜謐一片。看來人們飛快忘卻了天之暴行,紛紛熟睡。
韋氏將自己手上的鐲子脫下來,丟給送她的車夫,仰天長笑:“走吧,走吧,我用不著你了,我再也不必回到那座王府去了……”她笑著,風吹起她白綃的后裾,
我情不自禁的跟在她背后,心上被震了一道道裂紋,我是不是只有對自己的心視而不見才好。
“公主,回來。”趙顯喊道,我回頭,他先好像咬到了舌頭,而后又固執的重復道:“回來。回來。回來……”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兔死狐悲,我怎么也不愿意淪落到這般田地,雖然我也生為女人。我十五歲,經過多少自知跟未知的困境,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我不愿敗,哪怕對手是最強的。我思緒如潮,卻聽到遠處一陣馬蹄。我看了一眼趙顯,他藍眼珠一轉:“公主?有兵士來這里了,您先進去回避。”
我執拗的冷笑,心里的酸楚頓時被憤怒所代替:“不,我就在這里,看有什么花樣。”
一隊全副武裝的武士踏破黑塵,沖到桂宮門口,為首的白馬銀甲少年,我最熟悉不過。
我驚訝出聲:“阿宙?”我竟然忘記了在稠人廣眾下,那個稱呼是多么不適合。
他俊逸的唇一動:“是我。……公主。”他的鳳眼熱烈而關切,像是夜里唯一的星。
“你來……這里……?”我望著他,他的樣子,好像是與我失散久了,下一刻就會過來擁抱住我,告訴我有他不必擔心。我甚至希望是這樣,理智上卻知道萬萬不能。
阿宙下了馬,銀甲微光,他的面龐好像水下的青苔,柔和但又飄忽。他在我對面兩步地方站住了:“是否晉王家有人來桂宮?”他的眼光駐留在我懷內的嬰兒臉上。
我點頭:“是的,王府大火,我留了三個孩子……你的侄子。”
阿宙眼睛里掠過一絲陰霾,他直截了當的說:“公主,聽我一言:孩子們不宜在你這里留下。我方才收到皇上旨意,要將王府內人存活的女人孩子,都作為戚屬,送到內宮去。”
我挑起眉毛:“不,等明天吧。明天,皇上會回來的吧……”
他低聲道:“小蝦,別任性,別讓我為你擔心。我現在就去將孩子們抱出來。”
他說完,也不顧我,徑直往里面走,趙顯擋在門口,阿宙俊美的臉露出石化般的漠然:“不許擋道。本王乃是太尉,除了皇上,任何曦朝的軍人只能服從。”
我忙說:“趙顯,讓開!”趙顯憋著氣,只好閃開。
我抱著孩子,跟著阿宙,經過宮墻下的甬道,我情急叫他:“阿宙,阿宙……阿宙!”孩子驚醒了,在我懷里哇的大哭,劃破了黑暗。
阿宙定下了:“小蝦,我會盡量保全孩子們。相信我。你信我,我才能專心,明白嗎?”
我跌跌撞撞的過去,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臂:“別……阿宙,聽我說,我信你。若此刻天下只能相信一個人,我選你。你可以進去,但是……你絕不能這樣佩著劍,穿著鎧甲入內。桂宮雖作為公主府,但本與內宮相連。你是蕃邸之王,就算有元天寰的旨意,你還是不可這樣入內。……古今多少造反,都是冤屈……知道嗎?”
阿宙的眸子,在暗處晶瑩璀璨,他吐了口氣,旋即解劍卸甲,劍在地上咣當一聲,甲胄又如銀河從他身體上滑落。月光斜照,他美如鬼魅,嬰兒也突然不哭了。
他在黑暗中將手伸給我,沒有說話,等到光線越明,他才緩緩的松手。我的臉熱極了,心里卻冷。
走到月光中庭,我們都愣住了。就在我今晚曾依靠的一棵桂樹下,有位美男子負手而立。他回眸之間,好像離群隱居,無限蕭索。旋即就淡淡一笑,似乎世間沉浮,終究在他出手時便定了。一只大黑鴿子,棲在他肩頭。
“公主,五弟。”元天寰主動喚我們。
我抱緊了孩子,阿宙跪拜了下去,并不見得多少的驚訝,朗朗道:“臣弟叩見皇上。”
“你從哪里來?”我問。元天寰還未答,我突然想起來:“今夜,你早就來了?原來……你在那座明光殿中?”
元天寰眼里水霧又起,仿佛融合了月光:“那里與朕所住之宮有一條暗道,你不知道罷了。不用如此吃驚,朕說了七夕不一定回轉來,但還是回來了,可惜大火前你不在。”他眼光掃過那個瞪大眼睛,卻不再哭的嬰兒。
他以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展開笑靨,好像蓮花開放:“可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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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鬼使神差的瞥向阿宙,他若有所思,專注的盯著元天寰。
元天寰走到我的身邊,拉起襁褓中嬰孩粉嫩的小手,搖了搖:“真是元家的孩子。但比起五弟你幼年,相貌還是差了。平身吧。兄弟之間,莫要拘束。”
他俯身對嬰兒又笑,孩子手上小鈴鐺響。嬰兒被逗樂了,沖他直笑。
我氣都透不過來,正要說話,阿宙站起來,飛快的朝我搖了一記頭。
元天寰問阿宙:“你知朕在此處,才來見駕?”
阿宙抿嘴:“不。臣弟覺得公主只是客人,不適合收留幾個侄兒,所以想帶走他們。”
元天寰微笑道:“帶到哪里去?”
阿宙沉吟片刻,對我說:“公主,請讓開幾步,我兄弟才好說話。”
我依言退后丈許,又深深望了阿宙一眼,莫名的擔心。
阿宙走到元天寰面前:“皇上,韋妃本該將孩子們都帶到內宮去。但她受驚后跡類瘋迷。公主年少,不忍推卻。臣弟想過了,二哥世子年齡大,不適宜再訓育。其他兩個不記事,不如讓臣弟收養入王府。臣弟命硬,婚姻坎坷,每每不成。此生未必能有子嗣,將來兩孩兒長大,還能繼承臣弟一份家業。請皇上成全。”
元天寰直直的注視他良久,笑意深深,眼里涌起長兄如父般的慈愛神色。他終于搖了搖頭,我以為他是不準。他聲調緩和:“五弟,你三周歲時朕把你領來親自撫養,到去年你開府自立,其中有十二年吧。你知道你為何能成為今日的你?”
阿宙鳳眼一閃,月下兩耳青透如玉:“臣弟長大全靠皇上的恩慈。臣弟頑劣,而皇上寵任非眾弟可比。”
元天寰摩挲他的額頭,道:“這是你所記得的,還有你不記得的。朕殺廷宇,實在不得不殺。莫說朕忍了他多久,你忍了他多久?他能活到今年,是當年朕受著侮辱和欺負,一步步與奸臣,叔王們周旋出來的。朕那時如有一丁點流露憤怒,弟弟們早就同成了刀下之鬼。朕是傀儡,又是孩子,回到后宮,還要再受到奸臣之女的監視。朕受不了,也受了。唯一的去處就是椒房殿。母后不哭,隔墻有耳,她只能默默的用簪子刺一下朕,再刺她自己一下。一下一下的,讓朕記住。朕有那樣的痛,后來才能除盡奸黨。五弟,母后唯獨鐘愛你。朕把你領養來的那日,你笑個不停,朕想:絕不讓這孩子受委屈。
你打小為所欲為,長大了屢次據婚,朕都容了。朕放任你,你才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陽光燦爛的少年阿宙。朕寵信你,你才能心勿旁羈,走馬放歌,成為蓮花池旁,才俊盼遇的太尉趙王。朕對你管束不緊,是不希望你過早經歷朕少年時的噩夢,成為一個陰暗,殘忍,嗜殺,人人畏懼的男人。不過,朕給了人的,朕要收回去,也是公平的,你懂嗎?”
他每句都說得特別連貫,毫無停頓,似乎在他心里這話已經重復了千遍。我不禁掐緊了孩子的襁褓,孩子眼珠里只有純凈的星空,元天寰的眼睛卻黑不見底。
他在敘述?暗示?警告?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所以然來,我懷里的孩子都變沉重,像是千斤的石佛。我真想叫阿宙來幫我,但我知道,絕不能再給阿宙添麻煩了。
成就一個人,往往犧牲一個人,我不愿相信元天寰是個會犧牲自己的男人。但如果阿宙沒有他的庇護,那么在宮廷內出身的阿宙,不可能是我所初識意氣風發的少年。
要承認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的話,實在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我有勇氣,但智慧還不夠。
阿宙恍然如夢,晶瑩眸子閃爍,風吹過庭,他猛跪下:“臣弟懂了。”
元天寰又摸了一下他的頭:“跪安吧。你不要插手這個,去做更重要的事。朕自會處置。”
阿宙眼角的余光瞥向我,我避開了。他鼻尖上好像有顆冰珠子,側面靜止,好一會兒才叩頭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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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再留心阿宙離去的背影,深吸了口氣,元天寰淡然道:“想說什么就說吧。”
我抱著孩子朝鴻寧殿走,輕輕拍著嬰兒,對他說:“三個孩子都在我這里。我想你必然不是想把他們都殺掉的吧……那反而對你不利。你賜給廷宇謚號,就沒打算斬盡殺絕吧?阿宙說對了,最大的不好訓育,可是小的兩個,放到阿宙的府邸去也不妥。”
元天寰鼻腔里笑了一聲:“你倒是想周全。有何高見呢?”
“后宮太危險了,上次我還差點受害呢。孩子們在那里不安全。放在我這里也只是權宜之計。我要是你會將兩個孩子寄放到寺廟中,讓他們出家為僧。我知道北朝皇族向來有公主,王子,自小就佛心堅貞,以身奉佛。若他們將來脫離俗事,真可以悟道,則又是你的恩典了。”
元天寰在琉璃圍屏邊站住了,似笑非笑的說:“聽起來,我們倆也該出家?公主,去年你不愿意嫁給我。若肯削發為尼,不也是個辦法?”
我愣住了,我為何從未想過那種出路……?圍屏在燭下迸發出彩虹般的光,照著他的臉,我突然又恨起他來,恨不可擋,原來他把我看透了。我心里氣,嘴上也不示弱:“本公主死也不出家,我貪戀紅塵,沒有慧根,行了嗎?我何嘗愿意孩子們去寺廟……但還有更上策嗎?”
我偷看了他一眼,他凝眸輕聲道:“我小時曾來過桂宮幾次……”還沒有說完,他如風般疾走入寢殿,對深紫色的帷幕后喝道:“朕命你出來。”
我猶豫的跟著他,只見晉王世子抱著弟弟從帷幕后閃出來,他瞪大眼睛,其弟還是發抖,上下牙齒打戰。元天寰打量他:“原來是虎頭,你怎么還不去安歇?”
片刻阿若帶著幾名宮女趕到,跪成一排。我擺手:“都退下。你們不用看,不用聽,不用想,也不許你們泄漏一個字。”
元天寰袖子一揮,好像天鵝游弋過水,不留痕跡的把我撥到身后,他獨自步向世子,居高臨下:“虎頭,你袖子里是什么?”
我心一緊,也朝虎頭望去,他將弟弟推在地上,滿臉都是恨色,嘴唇哆嗦起來。
元天寰不慌不忙,口里徐徐道:“虎頭,你交出來,朕恕你無罪。”他語氣漫不經心,像大人在隨便哄孩子。
虎頭步步退后,攸的回身,蘇秦背劍般將臂一揮。
元天寰大叫一聲:“閃開!”他影子一滑。我仰天一倒,脊背重重摔在地氈上。我顧不得疼,用手一撈孩子,他倒在我胸前,還好無恙。
那瞬間,兩團金屬片旋轉著從我上方飛過去。原來是袖箭,好險!
元天寰將虎頭兩只手臂捉牢,臉色鐵青,虎頭畢竟年幼,也發傻了。
元天寰道:“你要朕死可以。但方才若公主躲避不及,你傷害的就是她或者你弟弟。”
虎頭不知從哪里來一股勇氣,大喊道:“反正我們兄弟都是死!南蠻妖女既然是你的女人,就該死!”
元天寰不發一言,眸子轉到我身上。我被虎頭震懾。心里反復就一句疑惑:我怎么是他的女人?在一個孩子眼里,我也是他的女人?
元天寰提著他走到宮門口,咳嗽了幾聲,影子般的男人突然現身:“皇上?”
元天寰將虎頭朝他摔過去。我閉上眼睛,喉頭一陣血腥。過了好一會兒,元天寰的腳步聲又起。我也喊人,讓她們把我懷里的嬰兒,還有小男孩都帶下安置。我手腳冰涼,元天寰額頭上也滿布汗珠:“公主,給朕取水喝。”
我跟個木偶人一樣聽話,給他去取了我自己喝剩下的水,他一飲而盡。
他倒不擔心我給他下毒?元天寰好像被悶熱的夜晚惹得煩躁了,一把解開領扣,仰面坐在玉石榻上。我只顧目不轉睛的看他。過了一會兒,他的神色恢復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么,后悔沒有下毒?”
我居然笑了一笑,拿起把紈扇:“我不會那么蠢。你若死了,你的女人只怕也就該死了。”
“真可憐。”元天寰略帶嘲諷。
“我有什么可憐?可憐的是你。”我淡然道。
“男人怎么可以承認自己可憐?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你過來,坐在這里涼快些。朕知道你一定害怕跟我同坐。”他挑起眉尖,臉變化了,給我錯覺好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阿宙。
我徑直坐在他邊上,背后一陣疼,我不禁皺眉,卻不肯呻吟出聲。
他凝視我:“朕改變主意了。不殺虎頭,會將他秘密流放。兩個小的便按你說法,入了禪院吧。”我本想冷笑一聲,回答:“都是你元家人。”但我什么都沒說,只不斷搖著紈扇。我根本不熱,不過搖扇子能讓我安心。
元天寰將我的扇子收過去丟在地下,又從背后捧出他的寶貝黑鴿子,小心放到繪著花卉的扇面上。死鳥兒用爪子作踐著扇面,咕咕叫著,兜來兜去。
元天寰在我耳邊說:“公主,記得第一次遇到你在懸崖上問你的話嗎。你的目標是什么?”
我不愿意瞧他的臉,只盯著他領口,他的皮膚異常白皙,真像阿宙啊……我拉了一下衣襟。
我為什么總是想到阿宙?北朝有胡人混血,幾乎每個皇族男子都膚色玉濯。
“我當時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個不被人主宰和欺凌的人。”我直視他。
他坐直,把自己的領口扣好了,眸子如古潭水,他說:“好。”
我順手將自己懷里韋氏所給之圖取出,交給了他:“這是方才韋妃所贈,我瞞著你太累了,也不想瞞。不過,你要答應讓韋氏平安的活下去。”
他微微驚訝,好像不太認識我。但他一壓眉,就什么波瀾都看不到了。
我靠在玉床扶手邊,也不看他:“元天寰,無論如何,我都被看成你的女人。所以我不再回頭,我將一直等到我們的婚期,然后嫁給你。作為你的皇后,你要相信我不會害你,僅此而已。”
他半晌沉默,我也懶得聽他回答,心頭涌起戰場上投降者常有的感覺。雖然這樣可恥,但何必再爭呢?這時,他說話了:“朕忽略了你十五歲,只學會了當一個公主,卻從沒人教育你怎樣當一個皇后。從明天開始,你可以慢慢學習去當一國之母。帝國雖然漢化,但胡風猶在。雖雄霸中原,但西面,北面都有潛在的敵人,朕非要征服徹底,才可無憂的取下南方。朕取南方之后,你父母將會被隆重的同葬,你也可以選南方最富庶的地方作為你的湯沐邑。至于怎樣處置他們……可以隨你。
朕至今無子,最近幾年已看淡了,對后宮也疏忽的很。你將來生下皇子固然好,沒有也不怪你。天假使幫你,你將作為最尊貴的女人,在朕生命結束前死去。天不幫你,你比我活得長,那你就自己幫助自己,努力在那天來之前,掌握一切你可掌握的東西,包括人心。朕會將你看作與我平等的妻子,不僅讓你主內,也許你過問外事。我母親文烈皇后為了女子之淑德,不妒嫉,不過問朝政。她在父皇生前為其他女人操心,在他崩后,不得不受制于叔王。朕不愿你也一樣。
朕如果一直無子,以后總要立皇太弟,或者立宗室子繼承大宗。不然萬一朕死,祖宗基業可能因此混亂。朕三弟都在少年……立宗室子,就要看你。而你也是少年……
總之,天若不幫你,你自己又無能,朕駕崩之日,你便殉葬于地下吧。
你愿意嗎?”
我無奈的望著月亮,夜半無人,正當是皇家男女殿中私語,他卻問我是否愿意殉葬?
我沒有猶豫太久,直面他說:“愿意。”我太累了,可是從沒有輕松的路給我選。也許我和他,都是可憐的。他拉起我的雙手,月色如水銀,泄在他如畫眉目,我也任由他拉著。
一個冰冷的吻,落在我的手心,我抽了手,但沒有抽開。
他把韋氏的圖放在那里,道:“這個朕并不想要,作為朕給你的開始吧。”
我握緊了圖,那雙手好像并不是我的。隨著他離去,不僅我的手似乎不屬于我,連月中我的影子都變陌生了。
夏天漫長而炎熱,我一旦邁出第一步,便要向秋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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