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終於託付太子監國, 令司禮監與內閣全力輔佐太子處理政事——消息傳出後, 朝廷文武百官皆不勝歡喜。他們認爲, 這意味著皇帝陛下已經順利度過了疑神疑鬼的階段,重新開始信任太子殿下。於國於民,這都是一件足以安定社稷的大事。
禁城中的后妃們聽說此事後,卻是各懷心思。既有欣慰者, 如周太后與王皇后;亦有不滿者,諸如新晉封的邵德妃。但便是再如何不滿, 也毫無意義。事到如今, 除非太子犯下難以彌補的大錯, 否則東宮的位置已是無可更改。
儘管在絕大多數人看來, 皇帝陛下已經恢復了慈父之情。但作爲當事人的朱祐樘依然小心謹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每一次面聖的時候,躺在龍牀上的父皇究竟是用何等複雜的目光審視著他。愈是這種波瀾不驚的平淡時刻,他愈是須得格外小心。一旦不慎行差踏錯, 那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從他繃緊的態度中,張清皎也察覺了“父慈子孝”之下隱藏的暗流。她依舊約束著自己,僞裝著自己,將疑惑與不安都暫時按捺在心底。這種時候,暫時不需要一位長袖善舞的太子妃在宮中博取存在感。
清寧宮外,她始終遵循禮儀規矩, 一舉一動完全符合宮中的標準。除了侍奉周太后與王皇后外,不再與任何嬪妃來往,誰都挑不出錯處。清寧宮內, 她將正殿與內殿經營得如世外桃源。宛如和風細雨一般,隨時隨地關懷朱祐樘,讓他至少能在東宮裡完全放鬆下來歇息。
果然不出所料,剛進入八月,皇帝陛下的態度便又發生了反覆。
事情的起因是寧王朱奠培派遣官員進京上表慶賀皇太子婚禮,在表文中稱這次婚禮爲“大婚”。朱見深聽蕭敬讀了表文後,竟是似笑非笑道:“太子婚禮,竟然也能稱爲‘大婚’?寧王突然進賀表,究竟是何意?”
笑罷,他又問:“太子可見到了這張表文?如何批註的?”
蕭敬垂首道:“太子殿下並未閱看此張表文,說是寧王殿下是曾祖父輩,作爲晚輩擅自閱看,有些不敬。”一代寧王(朱權)乃是太宗文皇帝(朱棣)之弟,傳位王孫朱奠培,是爲二代寧王。故而,朱奠培和宣宗章皇帝(朱瞻基)同輩,是英宗睿皇帝(朱祁鎮)之叔父,當今皇帝陛下之叔祖父,在宗室中可謂是最爲德高望重的長輩之一。
朱見深垂下眼,淡淡地道:“寧王年邁,未必親自讀過這張表文。讓禮部仔細查查舊例,寧王府派來的屬官,一個都不許走。”
禮部聽說皇帝陛下震怒,哪裡敢怠慢,立即查遍了國朝的禮儀舊例,奏道:皇太子婚禮,並沒有親王上表慶賀的舊例。在婚禮之前加稱“大”,確實並不適宜。
仔細說來,以皇太子的身份舉行婚禮的,遍數國朝歷朝歷代,此前攏共也就懿文太子(朱標)一位。當時一衆親王都是弟弟,年幼且尚未就藩,哪裡需要上表給兄長慶賀呢?舊例與相關的禮儀皆無,寧王殿下忽然來這麼一著,可不是“處處違例”麼?
朱見深遂將朱祐樘喚過來,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兒子道:“寧王不依據禮儀遵照舊例,擅自遣人奉表文賀你成婚,雖然找的藉口是致敬,但行事卻不遵禮。更何況,表中不知輕重,謬稱‘大婚’。雖然他是長輩,這樣的錯也不能輕輕放過。祐樘,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寧王叔曾祖父已經年近古稀,平日裡沉迷書法作畫,想必對這些禮儀舊例並不精通。得知兒子舉行婚禮,他許是一時高興,便想岔了。”朱祐樘叩首回道,“若說有錯,也都是他的屬官之錯。不仔細查證禮儀舊例,撰寫表文亦有錯漏,連應有的職責都未能履行,的確該罰。父皇不妨讓巡按御史前往寧王府,好好教導寧王府長史等屬官。”
“僅僅只是‘教導’而已?”朱見深皺起眉,“玩忽職守,致使寧王犯錯,豈能容他們繼續留在寧王府?就讓巡按御史將這些人逮住,削去他們的官職罷。至於寧王府的屬官,再派合適的人才過去即可。”
“父皇英明。”朱祐樘心底微微一沉。
誰不知道,這件事其實可以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呢?寧王可是宗族中輩分極高的長輩,便是不慎犯了錯,也不該處置得如此嚴厲。將王府所有屬官都拿下,不知道的還以爲寧王府犯了什麼逆倫、謀逆之類的大罪!這讓寧王的臉面往哪裡擱?
當然,朱祐樘更清楚,父皇其實根本不在乎寧王心裡究竟會如何想,也絲毫不在乎分封各地的宗室長輩究竟會生出什麼念頭來。他不過是想借題發揮,敲打他這個兒子罷了。那雙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從來不曾放鬆過,若是他有一絲懈怠,便會如今日寧王這般,得到的只會是毫不留情的暴風驟雨。
寧王之事造成的風波漸漸平息,朝堂中不少人都瞧出了此事的微妙之處,不敢像此前那般自以爲東宮徹底安定便喜形於色。至於後宮,張清皎依然並未從太子殿下那裡得到消息,不過是聽周太后提了幾句罷了。
“皇帝怎麼能這麼對待長輩?不聽長哥兒的提議,將寧王府的屬官都削了,這讓寧王今後如何自處?寧王分明也是好意,哪裡需要如此大驚小怪!”周太后對皇帝的“小題大做”感到很不滿,覺得他對宗室長輩太嚴苛了些。爲了不讓寧王被皇帝的雷厲風行嚇住,她立即發了懿旨,命人將賞賜帶去南昌寧王府給寧王壓壓驚。
“……”太子妃只覺得“寧王”的封號有些耳熟,卻始終想不起來曾經在何處聽說過。她也有些同情這位老人,但更關心的是無辜被牽連的太子殿下。皇帝陛下真是深諳“連坐”的道理,說不得早就等著抓住時機狠狠地挫一挫太子殿下的銳氣了。
明明太子殿下已經足夠孝順、足夠努力,他卻怎麼都對他不滿意,無論如何都想挑出錯來敲打一番。她對皇帝陛下的“慈愛”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替太子殿下覺得不值罷了。更何況,以朱祐樘最近精神緊張的程度,她真擔心他會支撐不住,遲早要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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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臉色日漸蒼白的朱祐樘病倒之前,朱見深終是再一次倒了下來。即使連續嗑藥,都無法讓他打起精神來視朝,他早已不能維持坐姿超過半刻鐘。實在無法,他只能發敕旨給文武羣臣,替自己請假。
雖然敕旨上說:皇帝陛下不過是“偶犯”疾病,已無大礙,只是覺得身體尚弱,需要調理數日,所以暫免視朝。至於每日例行政務並謝恩上表等等,都用奏摺送上來即可。但羣臣早就察覺他的身體已經越發虛弱了,無論是那些有先見之明者或是某些渾渾噩噩者都猛然警醒——
不管他們是否期待,某個日子也許越來越近了。
連續五日,皇帝陛下都並未視朝,也沒有傳出任何消息。心裡多少覺得有些不安的羣臣再也按捺不住了,紛紛上摺子求見天顏。朱見深在渾渾噩噩的間隙裡偶爾清醒,聽見蕭敬念奏摺後,用嘶啞的聲音道:“就說朕已經逐漸平復,只是想再調理幾日而已……讓太子在文華殿替朕視朝罷……文武百官朝見他的時候……按照常禮即可。”
“是,老奴遵命。”蕭敬親手擬了摺子,遞給他看。他已經沒有力氣拿起摺子,蕭敬遂跪下來,將摺子朝著他舉起來。
朱見深側過首,好不容易聚集了精神仔細看那簡簡單單的幾行字,確定沒有錯誤之後,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等到蕭敬出去宣旨後再回來,閉上眼睛沉默許久的皇帝陛下忽然道:“讓貴妃來陪陪朕。”
他所言的“貴妃”,自然不是張貴妃,而是萬貴妃。蕭敬等人遂將萬貴妃的遺物都取過來,鋪滿了整張龍牀。朱見深輕輕地摩挲著那些衣衫,聞著他無比熟悉的香氣,閉上眼沉入了睡夢之中。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十七日。太子朱祐樘首次在文華殿視朝。
當他坐在文華殿的主位上,望著底下躬身行禮的文武百官時,他終是真正地感覺到了肩頭沉甸甸的重量。他曾經對父皇那些荒唐的作爲很不滿,曾經想過許多急需改變的舉措——但通過這些日子以來學習處置朝政,他發覺自己以往的想法與打算仍然太簡單了些。
從民生的角度考慮,他的念頭是無窮無盡的。但若想真正落實,讓百姓們安居樂業,卻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有時候,未必是舉措不對,而是人不對;有時候,未必是人不對,只是行事的手段不對……
朝政太過複雜,天下萬民的責任太過沉重。並不是如今只是監國太子的他能擔負得起的。若是他想改變一切,還需再等一等,還需繼續忍耐。
當然,他並不是在期待什麼。作爲兒子,他從不曾期待父親離開;作爲臣子,他當然不可能期待君父駕崩。
可是,這一切都已經無法避免,只能順其自然了。
心事沉重的太子殿下並未注意到,其實遙遙望著他的文武百官亦是各有想法。打量著眼前青春年少卻莊重堅韌的少年太子,思及乾清宮裡那位荒唐了大半輩子的皇帝陛下——不少臣子想到自己的未來,禁不住有些瑟瑟發抖。亦有人頗有些大不敬地期盼著,那個日子儘快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都已經說了要給便當要給便當……
明天一定給!!
憲宗:qaq
嗯,看看明天能不能加更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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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anda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8-02-12 10:03:27
菀柳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2-12 15:57:15
謝謝兩位親的地雷~
第一代寧王是朱權,也就是judy弟弟,第二代寧王就是這一位了,朱奠培,輩分來說和朱瞻基同輩。對朱見深來說是祖父輩,對太子殿下來說是曾祖父輩了。然後呢,除了朱權之外,最有名的寧王大家都懂得的,第四代寧王朱宸濠。說起來,他也算是太子殿下的叔父,照照的叔祖父_(:3∠)_,長輩,也是永遠的反派。但現在嘛,也就是個八歲的孩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