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安放著一個棕褐色的壇子,就像尋常人家腌制醬菜的那種壇子。
老爹點了點頭,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丫頭啊……”他似乎想勸我,卻找不到什么話能說。
我慢慢爬過去,將壇子捧起來,抱在懷里。馬車里燃了火盆,溫暖如春,可接觸到壇子的一剎那,我心里頓時飄起了鵝毛大雪。
“少主,逝者已矣,節哀順變?!陛p寒照舊木著臉,眼底有微微的關切。
我將壇子抱在懷里,臉貼著冰涼的壇避,冷硬的觸感一如素素僵冷的尸身。
“丫頭,你這個樣子,他不會瞑目的。”老爹輕嘆一聲,伸出雙手,“讓他安息吧!”
我茫然地盯著老爹,老爹遞給我一個安撫的眼神,我聽話地將壇子交給老爹,默默地閉上眼睛,努力想放空心靈,可繁雜的瑣事卻一個勁兒往心里鉆。
就要回京了,回京之后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面對安報國?
老爹立了大功回去,黎錚會是什么態度?
我帶了一馬車的西梁公主郡主回去給黎錚當妃子,后宮里必然一團糟,皇后與麗貴嬪怕不得活剝了我!
原定于中秋節之后開設的恩科,也因著戰事吃緊順延了,等我回京之后,恩科大約該舉行了,查辦禮部尚書唐正文的事情也該正式開始了。
另外,黎錚曾說過要微服出巡……
我心里亂糟糟的跟塞了一團破棉絮似的,懨懨地躺著,睡不著,也懶得搭理人,渾身半分力氣也沒有。老爹與輕寒知道我心里難受,也沒來煩我。
原本我應該帶大軍撤回的,但考慮到打到西梁國界以內五百里不容易,又怕西梁趁我撤兵前來偷襲,或者路上派人暗殺,我硬是留下大軍駐扎,派了將領鎮守,自己帶著五千人馬回京。
就這么一路緊趕慢趕,十月十九,我帶著五千人馬回到了金麟。
五千士兵未得皇命,不能進城,只能在城外駐扎。我領著一隊親兵,與老爹、蘇猩猩一同進城。
進城時天還黑著,這時辰也不便進宮,我就打發蘇猩猩先回侯府歇息休整,但他沒什么好休整的,上無高堂,下無妻房的,索性與我們一道回敬安王府。
可我還有事情要做。
我要送素素回家。
這些日子以來,因著一直都是在馬車上躺著,我身上穿著的都是寢衣,這會兒要去定國侯府,輕寒便取了一套素日穿的錦衣給我。
我看了一眼,那是一件杏黃色的薄夾襖,配著藏青色的褲子,外罩一件淡黃色的對襟長衫。
我搖搖頭,輕嘆一聲:“娶麻衣素服來?!?
老爹聞言,眉頭一皺,聲音有些沉了:“華兒不可!”
我凝眸望著老爹,淡聲問道:“為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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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衣素服豈是能隨意穿得的?你要以什么身份為安若素麻衣素服?”老爹的聲音沉中帶厲。
我看著他,緩緩說道:“未—亡—人—”
老爹看著我,滿眼沉痛:“我知你十分傷心,可是華兒,你是東黎國的王爺,他是世孫,你們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們的一舉一動,那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你與他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你如何能以未亡人的身份為他披麻戴孝?”
我不接話,只咬著下唇,倔強地看著老爹。
老爹接著說道:“華兒,你是王爺,你的一舉一動不但關系到敬安王府,更關系到皇上與太后、甚至整個東黎國的臉面。華兒,萬萬不可一意孤行??!”
我垂下眼簾,老爹說的不錯,當朝王爺與人私定終生,沒名沒分的為男人披麻戴孝守喪,傳出去的確是有辱國體的大事,黎錚不會容許我這樣做。若我一意孤行,倒霉的不單單是我自己,敬安王府和定國侯府哪一個都跑不了。
我沉默了許久,心里疲乏得緊,緩了好大一會子,才無力地說道:“那便取一套素色錦衣,就要淡青色的吧!”
輕寒依言取了衣裳來,服侍我換了,又道:“少主,輕寒陪你同去?!?
我原不想有人跟著,但料來沒人跟著,老爹絕不會同意,只得妥協了,吩咐馬車徑直駛往定國侯府,在街角拐彎處下了車。
老爹急著見娘,又要安置蘇猩猩和西梁的公主皇子,便帶著車隊人馬先回了敬安王府。
我抱著壇子,步履虛軟地走過去,只見定國侯府的大門開著,門前高掛著兩串大紅燈籠,四名護院兩左兩右地守著。
走到門前,正見一名中年管家模樣的人快步走了出來,一臉焦急地朝四下里張望,望了一陣子,又回身快步走了。
我揚聲叫住他:“管家留步!”
那人轉回身,看清我之后,驚喜地大叫了一聲:“王爺!”隨即,他往我身旁看了好一會子,狐疑地問道,“王爺,我家小少爺呢?”
我不敢看他殷切的眼睛,只輕聲問道:“侯爺可安歇了?”
管家連聲道:“沒呢!沒呢!老爺知道小少爺今日回京,一夜沒睡,大半夜的竟將鎧甲穿上了,單等著明日一早陪小少爺上殿面圣呢!”
我腦子里轟的一陣悶響,腳下一軟,身子微微晃了晃。輕寒伸手扶了我一把,我定定神,強作鎮定,道:“帶本王去見侯爺?!?
管家“哎”地應了一聲,猶不死心地向我身后張望一番,仍沒見著人,撓了撓腦袋,疑惑道:“奇了怪了,王爺都回來了,小少爺怎么還沒回來?”
天色還黑著,壇子籠在夜色里,管家沒瞧清楚,等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才看見壇子,怔了一怔,惶然指著壇子,顫聲問道:“王爺,這是……”
我抿緊嘴唇不答,咬牙克制著鉆心的痛,當先邁步往侯府里進。
管家撲通一聲跪了,淚如雨下:“小少爺!小少爺!您……”
我頭也不回,大踏步往里走,由得管家跪在地上痛哭。
高門大戶的建筑格局都是差不多的,我很快就找到了正廳,安報國果然穿著一身寒光閃閃的盔甲,大約是守了將近一夜,累得著實受不了了,這會兒正一手托著腦袋打盹兒。
我一看見安報國,不由自主地就跪了,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輕寒在我身后跟著,毫不遲疑地跟著跪了。
不多時,那管家就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了,一邊跑一邊哭嚎:“老爺!老爺!少爺他……”
管家一叫,安報國立時醒了,先是懵了一會兒神,請醒過來之后,一偏頭,就看見我在地上跪著,顯然嚇了一跳,連忙伸手來扶我。
他一伸手,就注意到我懷里抱著的棕褐色壇子了,遲疑片刻,緩緩蹲下身子,哆嗦著嘴唇,道:“這是……”
我咬著牙,艱難地說道:“侯爺……我……我把素素……帶回來了……”
安報國身子一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顫抖著雙手捧過壇子,老淚“啪嗒”一聲掉了下來,喃喃道:“回來了……回來了……”
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侯爺,我對不你!素素是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對不起你!”
安報國無聲地掉著淚,一手牢牢地抱著壇子,空出一手將我拉起來,毅然道:“王爺大敗西梁,為東黎立下汗馬功勞,小孫能為王爺而死,那是我安氏一門的榮耀,王爺不必自責。”
我泣不成聲,跪在地上給安報國磕了個頭,哀哀道:“出征前我曾說過,若素素有什么三長兩短,我韶華為侯爺養老送終、披麻戴孝。如今……如今素素沒了,我……我就是您的孫女,您就是我爺爺,我……”
安報國將壇子放在桌子上,雙手扶我起來,眸中雖悲痛萬分,卻是一臉正色:“于公,小孫救王爺是為國捐軀,于私,王爺是安家的救命恩人,小孫為王爺而死,乃是報恩。不論于公于私,小孫都只不過盡了道義。當時若是我老頭子在,我定然也是要為王爺豁出命去的,王爺不必為此感到半分自責。”
我不知世上為何會有心腸如此冷硬之人,看著他那鄭重肅然的臉,我萬分心疼素素,他是活在怎樣一種嚴苛冷硬的環境中?。?
“王爺千里回軍,想必十分疲勞,天亮之后,還要進宮見駕,請王爺回府休息吧!”安報國沉聲說著,轉臉沖管家說道,“安洪,送王爺回敬安王府?!?
我就這樣被安報國半請半攆地請出了定國侯府,回府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很沉重,素素那樣冷漠的性子,多半是遺傳了安報國吧!
可那樣冷漠的素素,卻對我說:“我不要臉,只要你。”
他對我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說:“韶兒,你就是我的一往而深?!?
他說:“韶兒,我是認真的。”
他說:“韶兒,我必不負你?!?
他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最后,他說“我愛你”,可他,卻再也不能愛我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與他都是稀里糊涂地一往而深了,而后,他帶著深情死了,卻獨留我一人,懷揣著一往而深,一個人痛苦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