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低地嘆了一聲,輕寒不愧是輕寒,他總是知道怎么樣才能說服我,他清楚我的每一處軟肋。
我扶著墓碑站起來,緩聲道:“素素,我要走了,以后再來看你。你在那邊要好好的,不許忘記我,記住哦!”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好,一個接一個地做夢,醒了好幾次,卻連一個夢都沒記住。晨起時,眼睛下面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跟讓人狠狠揍了一頓似的。
及笄禮所需要的一切準(zhǔn)備都已經(jīng)做好了,敬安王府張燈結(jié)彩,要是再貼上大紅喜字,就跟娶媳婦一樣一樣的了。
宮里一波接一波的來人,賀禮流水價送進來,皇上、太后、皇后、公主、麗貴嬪等主子個個出手闊綽得不要不要的,王府里負(fù)責(zé)賬目的先生都來不及記錄。
我一大早就起床梳洗了,雖然因著沒睡好而無精打采的,但今日這種場合,我是唯一的主角,那是萬萬不能有所怠慢的。
為了掩蓋倦容,我不得不又是涂脂又是抹粉的,扎了兩把丫髻,穿著一身枚紅色鳳裙,努力使自己看起來花枝招展的。
賀客如云,老爹在外迎客,大約是招架不住了,一直派人來催,我強打精神,帶著輕寒去前院迎客。
客人不外乎朝中權(quán)貴官員,都是平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需得滿臉堆笑地招呼。自然,這些客人也是很有眼力見兒的,送的賀禮都是很貴重的東西。
“小丫頭,恭喜恭喜!你大爺我來給你賀壽來啦!”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沒等我回頭,一只熊掌重重地落在我肩頭,拍得我一個趔趄,差一點鉆進土里。
輕寒微一擰眉,不動聲色地搭上那只手,冷聲道:“安國公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
我一扭頭,就見輕寒抓著蘇猩猩的手,蘇猩猩齜牙咧嘴地直抽臉皮,滿目痛楚之色,卻強撐著沒吭聲。
我心中暗樂,卻壞心眼地不肯給蘇猩猩解圍,往他垂在身側(cè)的手一瞄,板著臉沖他皺皺鼻子,道:“蘇猩猩,不是我說你,你這也太摳門了吧?今兒個可是本王的大日子,你居然兩手空空地就來了!你知不知道,本王這一桌宴席都得三百兩銀子吶!”
蘇猩猩扭曲著臉瞪著我,道:“死丫頭,你這可是明目張膽地索賄啊!”
我十分高冷地一轉(zhuǎn)身,雙手交疊背于腰后:“廢話!你以為本王會自掏腰包虧幾萬兩酒席錢吶!”
這時,小荷插了一句嘴:“王爺,你今兒個應(yīng)該穿正紅或是嫣紅,怎么穿了個玫紅的裙子?”
其實我想穿粗麻白衣,但是很可惜,我不能。玫紅鳳裙,是我唯一能為素素堅守的。
蘇猩猩見我無視他的熊掌,只得粗嘎著大嗓門,垮著臉道:“我說莫小子,差不多得了啊!別跟你主子學(xué)得那么粗魯!”
輕寒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但我分明聽見了蘇猩猩壓抑不住的一嗓子低沉慘嚎。
輕寒這家伙,真是……干得漂亮!
蘇猩猩還算是懂點人情世故、禮尚往來什么的,送了我一樣賀禮,只是這賀禮一抬進來,不光是見慣大風(fēng)大浪的本王,就連那些活了好幾十年的人精都傻眼了。
一根一人多高的木桿子,一頭綁著個草把子,草把子上插滿了冰糖葫蘆,總有百來根。
不得不說,蘇猩猩這貨,也算是東黎大地上排得著號的奇葩了。
“據(jù)說小丫頭片子都喜歡這玩意兒,正好來的路上瞧見了,就買下來送給你了。怎么樣?感動吧?這可是我蘇大元帥頭一次送禮物呢!”蘇猩猩得意洋洋,絡(luò)腮胡子一抖一抖的,仿佛他做了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我眼前猛的一黑,我的神吶!我究竟是哪輩子造了孽,怎么這輩子凈碰上些臭不要臉的奇葩?
我兩眼直愣愣地盯著那插滿了冰糖葫蘆的草把子,強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感動……本王簡直感動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那啥……今兒個你就去后廚吃午飯吧,前頭位置不夠坐……”
蘇猩猩橫眉怒目地往我腦門上敲了一個爆栗,抖著絡(luò)腮胡子道:“怎么?嫌棄我送你的賀禮?”
我扯著嗓子尖叫:“你見過誰送一百多根冰糖葫蘆做壽禮的呀?本王沒關(guān)門放狗,就已經(jīng)很對得起你了好嗎?”
原本在跟我寒暄的賓客一見到蘇猩猩,就自動自發(fā)地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怕被這瘟神怎么著了。一見他讓人扛了一大串冰糖葫蘆進來,有幾個入朝晚的文官就捂著嘴開始偷笑了。蘇猩猩冷冷地一個白眼丟過去,那些人立馬正襟危站,不敢惹他不痛快。
“就知道你這死丫頭是個見錢眼開的家伙!喏,拿去!”蘇猩猩撇著大嘴鄙視我,手一松,突然從袖管里掉出個東西來,正落進他手里。
我一看,頓時火冒三丈,居然又是一串冰糖葫蘆!
我正要狠狠地罵他幾句,定睛一看,再次傻眼——冰糖葫蘆還是冰糖葫蘆,卻不是給人吃的。
那是和田羊脂玉為桿,串著九顆一模一樣的圓溜溜的血玉,玉色鮮紅如血,晶瑩到了極點,在晨光下反射著點點朝陽,乍一看,跟真的冰糖葫蘆似的。
嘖嘖,寶貝啊!蘇猩猩還真舍得!居然拿血玉做成珠子串糖葫蘆!
我眉開眼笑地接過來,伸一手做出“請”的手勢:“世伯這邊請!請上座!”
蘇猩猩一個白眼丟過來,哼哼著尋了個位置坐下了。
過了沒多大會兒,定國公府來人了,管家送了禮來,帶了話,說是安報國本想前來為我賀壽,怎耐年紀(jì)老邁,身子不適,不能前來,請我包涵。
我心里一苦,安報國三子二婿都死在戰(zhàn)場上了,素素也沒逃過厄運,安報國受了這樣大的打擊,嘴上雖不說,實則心里還是痛不欲生的,他年紀(jì)又這樣大了,怕是身子會吃不消。
我差了人送了些上好的滋補之物過去,強撐著笑臉迎客。半晌午的時候,黎錚、太后與瓊姿親自來了,我?guī)е窗餐醺娜擞鲩T外接駕。御駕親臨賀壽,這份恩寵放眼整個東黎,也是獨一無二的了。
將這些個主子迎入正廳上座,我們?nèi)以俅螀荩笳姓惺郑让忌颇康貑疚疑锨啊?
我依言跪著,膝行到太后跟前兒,就聽太后笑吟吟地說:“瞧了這么多年,總算是瞧見華子長大了,哀家十分欣慰。華子的及笄禮三個月前就該舉辦,只是因著你在邊地,軍情緊急,不得不耽擱了。如今你回來了,自然是要補辦的。哀家能親自為你行及笄禮,心中真是不勝欣慰。”
我伏在老祖宗膝頭,動容道:“能得老祖宗如此憐惜疼寵,那是華子的福分。”
老祖宗笑道:“好了,別撒嬌了,這么多人看著呢。華子如今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別整天跟個孩子似的,一副長不大的樣子。”
太后嘴里這樣說,語氣中卻滿滿的都是寵溺。方嬤嬤遞上一把犀角彎梳,老祖宗接了,柔聲道:“今日是華子的及笄禮,今日之后,華子就該束發(fā)為髻了。來,讓哀家親手為你梳第一個發(fā)髻吧!”
這種事情原該是生身母親所做,但太后對我視如己出,況且她又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由她來為我梳發(fā)髻,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恩寵了。
爹娘連忙帶著全府人謝恩,老祖宗散開我的丫髻,拿犀角梳輕柔地為我梳頭,耐心地束發(fā)。擺弄了許久,老祖宗終于停手了,這時,方嬤嬤又端上來一個朱漆方盤。
我瞧見老祖宗在方盤里拿了些什么東西插在剛梳成的發(fā)髻上,大約是簪子之類的頭飾。梳完之后,方嬤嬤又捧著一面菱花銅鏡遞到我面前,和善地笑道:“老祖宗的手藝好著呢!王爺您瞧,這鳳髻可真是華貴到家了,九鳳攢珠釵更是既華麗又尊貴,正象征著王爺您無人可及的恩寵吶!”
我心里突的一驚,鳳髻只有太后、皇后和皇貴妃可以梳,連貴妃都不夠資格,九鳳攢珠釵乃是太后當(dāng)年封后的時候先皇所賜,更是身份與恩寵的象征。老祖宗今日所梳的這個發(fā)髻逾制了,這個珠釵更不是我的身份所能戴得起的。
但發(fā)髻是老祖宗親手梳的,珠釵是老祖宗親手戴的,滿朝文武都見著了,皇上也是默許的,雖逾制,卻沒人敢說什么。
只是本應(yīng)傳給皇后或是瓊姿的九鳳攢珠釵賞給我了,皇后心里會怎么想?因我受罰的淑妃會怎么想?護國公杜綸又會怎么想?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我不想樹敵,我只想在前朝后宮都能平平安安的,保住自身與家族的平安,最好能繼續(xù)榮耀下去。
有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傳來,我聽不清具體說的是什么,但不必想,也知道太后的特殊恩寵一石激起千層浪,我有預(yù)感,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不平靜。
君恩這東西,不論前朝后宮,那都是必爭不可的。為著這份君恩,多少人費盡心機,使盡手段,斗得你死我活?我一個小丫頭片子,無才無德,于江山無功,于社稷無助,得此厚恩,還不羨煞一大票在官場沉浮多年卻又碌碌無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