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皇后出了昌恩宮,左思右想還是打發人去請皇帝得了空來一趟坤德宮。
午膳的時候皇帝到了坤德宮,還沒來得及問一句皇后是有什麼要緊事,就見薛皇后打發了宮人們出去?;实垡姘l不解,笑著問了一句,“皇后今兒是怎麼了?”
薛皇后緩緩跪下了,皇帝先是一愣,但之後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並沒說話。薛皇后道:“陛下賞我體面,封我爲後,我卻治下不嚴,致使身邊的人做下辜負聖恩之事,請陛下責罰。”皇帝起身踱了兩步,突然說道:“此事你原本的確脫不了干係,但皇姐總念著灃兒,不忍她母親是廢后,故而差了人去查……這事兒你不必管了,孰是孰非朕心裡有數。而且既然你現在知道了,那也正好,你身邊兒那個凝兒雖然忠心,但未免笨了些,今年小選完了之後你給她指個人家放出去罷,也算是賞她這麼多年來對你的忠心了。”
薛皇后對於這事裡關於自己的那一部分已經明白了,小林子是故意把話念叨給凝兒聽的,這種事只要讓人知道,那就是凝兒窺伺帝居,如果凝兒再笨一點兒出去說了,那就要再加一條泄禁中語和妄圖離間天家姐弟。壽康最開始顯然也是疑心薛皇后,所以纔會深有敵意,但後來到底是什麼改變了她的想法?薛皇后不得而知也不敢再問,只能謝恩並謝皇姐英明。
“陛下,皇姐今兒還說,等傍日她們四個放出去之後,她那兒不想再添人了。”薛皇后起身後,小心翼翼的說起了這件事。皇帝沉默了片刻,隨後笑了一下,“皇姐用慣了她們四個,不喜歡換了生人進去也是有的,傍日她們四個,降恩留用就是了?!?
皇后心知,這四個這回怕是要在宮裡留到老了。她有點兒嘆惋,但也不會傻到爲了可憐別人而惹皇帝不悅,“是,這是她們四個的福氣?!?
“她們四個伺候了皇姐十年,如今又要留用,賞賞她們家裡罷。另外,再賞她們貴人的分例,以示與其他宮女不同?!?
薛皇后答應了一聲,又叫了宮人們上來,命他們去昌恩宮傳旨?;实坌χ此愿劳戤叄把劭粗鸵皆轮辛?,皇姐舊疾恐怕未愈,皇后要多照看昌恩宮些纔好。”
景容十六年,三月十五……薛皇后當然不會忘了,自先皇后難產而崩之後,每年三月十五前後盯著昌恩宮的舉動這項任務就交到了自己手上。壽康說自己浮萍之身沒什麼好窺伺的,但其實在別人心裡不是這樣的。薛皇后知道,皇帝一直存著一種妄想,妄想著姐姐能原諒自己的殺戮,他認爲如果姐姐三月十五這一天能與平日無異,那就是要原諒他了。而過去兩年的這一天裡,昌恩宮都是與平日無異的,皇帝想,如果今年還能如此……他就爲姐姐重新賜婚。
壽康對於傍日四人的降恩留用並沒有什麼表示,也不再提裁人的事。
日子就在薛皇后的不安中到了三月十五。
薛皇后怕這天出點兒事,所以特意稟了皇帝,請安時宣了禮部的官員到慈暉宮說榮孝的嫁禮,希望能用這些事岔開壽康的心思。太皇太后深知皇后用心,也是十分贊同,爲了防著榮孝要鬧,太皇太后事先還特地派人去慈懿宮告訴太后不要讓永寧和榮孝離開慈懿宮。太后雖然不服,但想起壽康當日的要挾,也不得不遵旨領命。
其實禮部的官員來了也沒太多好說的,不過是念叨一遍嫁妝單子,又說一遍土爾扈特那邊的聘禮和婚事準備情況,最後又小心翼翼的提了一句皇帝還沒給定送嫁大臣。太后至此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這可怎麼好呢?雀兒好歹也是郡主,沒個送嫁大臣怎麼像話?”太皇太后雖然不知道雀兒的真實身份,但也不的確喜歡這個丫頭,聽見太后這麼說便沒搭碴兒,只是對那官員道:“陛下可說了什麼時候啓程了麼?”那官員道:“定的是本月二十三?!?
“怎麼這麼匆忙?郡主備嫁,從下旨到啓程竟連一個月都不到!”太后更覺不滿。太皇太后對她也有不喜,但她畢竟已經是太后了,總不能當著小輩數落她了,便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壽康看了太后一眼,更是覺得奇怪,雀兒是私生女的事自己都已經跟她挑明瞭,她如何竟還敢如此?不過壽康也不願意當著這麼許多人跟她作對,便也只當沒聽見。禮部那官員心裡也不滿起來,就算是太皇太后也只是垂問而已,議論也是議論嫁妝這些細節,萬沒有議論天子明旨的。太后雖是繼母,但天子獨尊,議論明旨豈非大不敬?但他位卑,也實在不敢說什麼,便只是心裡想著這事兒總還是得跟尚書大人和安親王說明白了,別回頭出點兒什麼事怪在自己頭上。
壽康想了一下又問了一句,“土爾扈特汗王可說過什麼麼?”禮部官員道:“汗王對一應規矩禮制並無異議。”
“朝上的事兒婦道人家不懂,但既然汗王沒說什麼,那想必是對現有的都滿意了?!?
汗王不嫌棄沒有送嫁大臣,不嫌棄啓程太快,那朝廷自然也沒必要再給自己添麻煩了。禮部那官員自然聽得明白壽康言下之意。太后對於這個說法自然是不滿意的,她剛要說什麼,就聽壽康又道:“母后疼愛榮孝,給她多添幾樣嫁妝也就是了?!眽劭颠@話雖然說不上多客氣,但總也是挑不出錯的。但太后聽著卻覺得刺耳,“榮孝好歹也是你妹妹,你竟然全不顧手足之情麼?”
她這話一出口,太皇太后臉上也是一沉,立刻命那外臣退下,然後才轉臉對太后道:“容川是昭穆惠皇后的嫡女,那雀兒不過是養在你那個宮女出身的賢皇后身邊的一隻鳥兒,也配稱是容川的妹妹麼?”太皇太后這話說的不客氣,太后當時就煞白了臉,薛皇后並一衆宮妃在下頭也有些不安,但又不敢多嘴,只能是更低下了頭。
“雀兒畢竟是要爲朝廷遠嫁的,朝廷多給她些體面也纔是朝廷的體面?!碧竺孀由线^不去,便要抗辯幾句。壽康皺皺眉,看了一眼薛皇后,薛皇后也正偷眼看她,於是立刻會意,帶了衆宮妃起身便要告退。太皇太后卻怒道:“走什麼?都坐下聽著!”薛皇后無法,只得領命。壽康心道不好,忙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身邊幫她揉肩,“您別生氣。母后也是……”
“我是老了,但我不糊塗!”太皇太后打斷了壽康的話,“誰是真的爲我孫兒的江山好,誰是要禍害列祖列宗留下的基業,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些人爲了尊位,指使自己的奴才勾引主子,排擠六宮,我爲了天家臉面不說破也就是了。但不想我這份兒容忍就讓人以爲我老了,好欺負了?你們都聽清楚了!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們就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學了呂后!”
慈暉宮鬧出這麼大動靜,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晚膳的時候便到了坤德宮詢問。
薛皇后老老實實地一一答了,皇帝倒也沒評論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都知道了。然後便看起書來,並無意就寢。薛皇后心知他是要看著昌恩宮,要知道昌恩宮都無事了纔會歇,故而便也不催,只是陪著皇帝坐著。直到二更天,皇后都有些要熬不住了,才見回話的人過來說昌恩宮的那位歇了,燈都熄了。薛皇后看了看皇帝,“陛下也早些休息罷,明兒還要……”
皇帝擺擺手,“再等等。”
薛皇后覺得皇帝有點兒擔心過了,都兩年了,這兩年什麼都沒發生,以後哪兒還會再有什麼?但這樣的話她也不敢說,便只好答了聲是,然後接著陪坐著。
快到四更天的時候,成維過來說傍日和攬月來了。薛皇后一愣,這兩個宮女來做什麼,難不成昌恩宮出事兒了?她正胡思亂想著,皇帝已經讓傍日二人進來了,“說罷。”
“長公主等衆人退下後,命奴婢給她換了織造局今年供上來的雪緞的衣服,然後在寢宮裡的佛龕前上了三炷香,跪了大約一刻時辰?!?
我並沒有說皇后窺伺我的起居。其實我浮萍之身,有什麼值得窺伺的呢?
壽康並不是單純爲了裁掉四個宮女位子、給皇后面子才說不必再添人,她只是想傳達一個信號,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皇帝卻沒領會姐姐的用心,他以爲她是爲了皇后的體面……不,也許皇帝也明白了,但他還是想再看一次……
也許壽康已經準備原諒皇帝,踏踏實實地過自己餘下的日子了,但皇帝的回絕讓她終於直面了那個現實——她終究是嫁過罪臣的罪婦,終究是皇帝無法放心的那個人……
如果是我,我會對菩薩說什麼呢?
薛皇后恍恍惚惚地想。
是了,我會跟菩薩說,你爲何受了我的香火卻連最後一點兒憐憫也不肯施捨給我?我的命運難道就是讓我親愛之人死絕,血緣至親相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