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妃冊封那日六宮齊來恭賀, 就連壽康都下了厚賞以示祝賀。所有人不管是怎么想這個事兒,怎么看這個事兒,最起碼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哪個也不敢給新貴妃找不高興。
只有皇帝懨懨地歪在御書房旁暖閣里的大炕上, 看著薛昭鴻交旨復命, 過了半天, 才嘆了口氣道:“今兒……太子給賀禮了么?”
薛昭鴻自問這種事兒自己不該知道, 便鼻觀口口觀心地答了一句,“臣不知。”皇帝顯然也沒太指望他能知道,便看了一眼成維, 成維忙上前一步,“回陛下的話, 太子派人送去了一對兒玉如意做賀禮。”皇帝嗯了一聲, “還有么?”成維便說沒了。皇帝那一瞬間的表情表明他的確不是很高興, 但他也沒說什么。
“瑤生,允寧最近在兵部怎么樣?”皇帝沒再糾纏太子的事兒, 轉而打點了一下精神,問起朱允寧的近況。薛昭鴻雖然不知道這個話題是怎么轉過來的,但既然皇帝垂問,他也不可能不答,“回陛下, 允寧還算勤勉, 最近都跟著李宣懷李總督和羅剎人談判, 遇到不明白的事兒也曉得多問多聽多看, 還算好。”
皇帝笑著點點頭, 看上去就連精神都恢復了一些,“他知道用心就好, 讓他好好兒跟著李宣懷辦差,等再過兩年,朕還想放他去江浙一帶呢。”
江浙一帶大多都是肥缺,外放到那邊兒實在是外放中的上上之選,“允寧若知道陛下有這樣的恩典,不知該如何感念呢。”薛昭鴻規規矩矩地替朱允寧說了一句。
皇帝擺擺手,“他只要好好辦差,以后還有的是機會呢。這又算得了什么?”說罷,也不等薛昭鴻開口,便道:“如今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都大了,也該學著辦點兒差了。這么罷,你帶允寧帶的好,朕這回就把二皇子交給你了,讓他去兵部學著點。三皇子么,讓他去禮部多看看,詩書一類正好兒他也喜歡。四皇子性子沉穩,讓他去戶部,那邊兒事務雜一些,他去正相宜。至于老五……”皇帝想了想和貴妃,也不欲抬舉得太過了,“讓他跟著梓敬去宗人府罷。”
這么一大串兒說下來,除了在五皇子那兒耽誤了一下之外,皇帝幾乎一個結巴都沒有,顯見不是臨時動意,而是早就下定決心了。
二、三、四三位皇子入各部雖說是學習,但實際上各部多少還是得看他們的臉色,而且這三位也有機會結識該部大臣,甚至收歸門下。但五皇子在這上頭就要差多了。梓敬一來是宗正,是他的正經上司,二來還是他叔叔,于公于私都沒有五皇子在宗人府乍翅兒的份兒,不但如此,在梓敬的眼皮子底下,五皇子也無法真的結交臣子,所以明面上看過去幾位皇子都是放給差事了,但仔細想想,五皇子的際遇就差了一些。
不過稍微聯想一下和貴妃今天的待遇,薛昭鴻也就能理解這種平衡游戲了,“是,臣一定盡心輔佐二皇子。”
二皇子的妃母活著的時候是個嬪,上不上下不下的一位,四年前過世了也沒撈著一個追封,直到二皇子去年大婚,皇帝才想起來給他生母封了個穆妃。這么一位說不上很有圣眷,外家勢力也不強的皇子到了兵部,也算是皇帝保全自己,讓自己不至于進一步被太子懷疑勾結皇子。薛昭鴻心中感激,但這個時候也不是明說謝恩的時候,便只是心中記下了。
“還有,你擬旨,命禮部分封這四位皇子。”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別人的都好說,四皇子封個‘秦’字罷。”
薛昭鴻心中突地一跳,這世上的好字眼多得很,但怎么偏偏選了個秦字呢?秦王,也不是誰都敢當的。他想了一下,覺得哪怕是惺惺作態,也還是要做一下才好,“臣以為,‘秦’字恐怕非人臣可擔。”
他知道皇帝的意思,肅貴妃和和貴妃如今都是貴妃,抬舉完一個,另一個也不好晾著。但是抬舉一個宮妃的方法大概又著實有限,所以就只好更直接一點,將恩寵反應在皇子身上。
皇帝一挑眉,“唔,瑤生覺得這個字不好么?那瑤生覺得哪個字好呢?不妨說來給朕聽聽罷。”
薛昭鴻身子一僵,自覺今天恐怕是多嘴了,遂便道:“臣素來不善文辭一道,也并不知道哪個字好。請陛下恕罪。”
“你當年是朕的伴讀,陪著朕一并聽太傅講課的,你如果不善文辭,那想必是太傅教的不好了。”皇帝笑道。薛昭鴻深悔方才一時嘴快,釀成這樣的僵局,“臣資質愚鈍,雖有名師,但不是這塊兒料,終究不成氣候。”
皇帝笑著搖搖頭,“你呀,老是這樣,朕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聊聊天兒,你卻……哎……”皇帝轉臉對成維道:“你帶他們下去,在外頭伺候,朕不叫,不許進來。”
薛昭鴻見這陣仗,愈發不安。但皇帝卻指了指自己對面,“你坐。”
薛昭鴻哪敢真坐到炕上去,忙退了一步,“陛下若有旨意,臣在這兒聽著就是,萬不敢如此造次。”
皇帝一皺眉,“朕讓你坐,你就坐。這就是朕的旨意了。怎么?瑤生要抗旨么?”薛昭鴻也不知道這是唱的哪出兒,但看皇帝似乎要動怒,也就不敢再辭讓,先重新謝了恩,然后低著頭,幾乎是貼著炕沿兒坐下了。
皇帝見他坐下,這才笑了,“此處再沒有旁人了。朕就想跟你舒舒服服地說幾句梯己話。”薛昭鴻答了聲是,然后便等著皇帝說話。皇帝見他還是一副隨時等著接旨的拘謹樣子,大概也是覺得沒什么辦法,便只是搖搖頭,但也不再說他了,“朕這陣子實在心里難受……有時候晚上睡不著就想著,到底是為什么竟造成如今這局面……你還記不記得,朕當年問過你,如果你小時候犯了錯,薛老大人會怎么辦。朕記得,你當時說,薛老大人就把你綁起來抽一頓鞭子也就罷了。還說,如果是懂事的孩子,待遇就要好一些,長輩給講講道理,也就過去了。朕說得有錯兒么?”
薛昭鴻一愣,哪里還記得這種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提過的陳年舊事?但既然皇帝說了,他也只好含含糊糊地答一句,“是。”
“可朕現在想問問你,如果你養了個糊涂東西,但偏偏又舍不得打舍不得罵,那該怎么辦?”
這要是不是在說太子,薛昭鴻就可以跟朱弘的姓了。能怎么辦?這種糊涂東西就該打死了算,留著他就是禍害全家人呢。但這個道理薛昭鴻再明白也不敢和皇帝說,想了半天才道:“臣以為,教子一事最怕急躁。不如徐徐地教著,孩子年輕,一時興許有糊涂的時候,但等長大了總會明白過來。”
“等了十幾年了,都明白不過來,那又該怎么辦呢?”皇帝似乎真的是在等薛昭鴻說出一個辦法來。薛昭鴻心中卻道,不怎么辦,掐死算了。
“這……那也許就是孩子……就是孩子的想法也有道理,是大人想差了。”薛昭鴻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更不可能覺得自己一錯錯了十幾年。皇帝果然皺了皺眉,“那難道就縱容他和尊長較勁兒么?那可是他姑……”皇帝突然停住了,過了半晌方改口道:“那可是長輩。不敬長輩還能是有道理的么?”
“長輩也可能有那個犯錯的時候,晚輩也可能有那個明事理的。依臣看,最要緊的還是敞開了談談,消除心結,不然一家子人過日子總這么別別扭扭的,也不像回事兒。”薛昭鴻既然確定了皇帝說的是太子和壽康,那自然要抓緊機會證明自己和壽康不是一回事,以便日后動作。但可惜皇帝一時卻沒往那兒想,他也知道薛昭鴻猜出來了,但他的理解是,做臣子的不可能不向著儲君說話而向著一個長公主。
“可朕負皇姐的太多了……”皇帝倒也不再費心遮掩,“朕讓她變成了一個寡婦,又因為……把她放在松江府十二年,好容易她回來了,又被擠兌到恩暉園。來來回回,受了那么多……瑤生,你回頭也跟安惠說,當年皇姐待她不薄,讓她別再讓皇姐為她費心了。太子那天打她,也是……誤會,朕也處置了徐氏了……有這種事兒,朕心里也跟刀子割一樣,但……但那是國本啊!”
薛昭鴻心里是怎么想的權且不論,只是看著皇帝這樣痛心疾首,他也只能起身說幾句敞亮話,以示做臣子的不敢對太子心存不滿。
但他還沒來得及表現,就聽成維在外頭隔著門說道:“陛下,李宣懷李大人來了,說是有天大的冤情要面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