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 皇帝臉色陰晴不定地聽完了安貴兒的話,半晌才道:“廢物!沒用的東西!太子他……你們就不會勸著點兒麼?”
安貴兒哪兒敢爲自己說話?眼見著皇帝發怒,只得磕頭如搗蒜, 連聲稱罪。皇帝不耐煩地皺著眉, 擺了擺手, “得了, 朕都知道了, 你回去好好伺候著罷,不要跟太子說朕已經知道這事兒了。”
安貴兒眼見自己撿回條命,自然喜不自勝, 連忙答應著下去了。
皇帝嘆了口氣,靠在軟枕上, 突然問了成維一句, “你說, 是不是朕害得皇姐受委屈了?”
成維嚇了一跳,既不敢說壽康給太子行禮是受委屈了, 也不敢說太子這麼做是對的,琢磨了半天才斟酌著說了一句,“長公主自個兒未必是這麼想的,長公主最關心陛下,最怕的就是讓陛下爲難, 讓陛下不歡喜。”
皇帝看了他一眼, 忽然笑了一下, “你也學會這樣油嘴滑舌的來糊弄, 哄朕開心了?”成維趕緊說不敢, 皇帝卻也沒跟他追究這個,只是自己嘆了口氣, “你打發個人去昌恩宮……”他說到這兒,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停下了,成維原本低著頭等著吩咐,但聽皇帝說到了一半又突然不說了,便實在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卻見皇帝搖搖頭,緩緩地躺下了,枕著自己的胳膊,合上了雙眼,輕聲道:“算了……甭去了,朕有些乏了,今兒……歇罷。”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成維突然覺得皇帝是真的很疲憊,以至於,連再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皇帝還記得太皇太后去世之前和他說,陛下何苦爲了一個容川鬧成這樣兒呢?若有一日,太子真如太后所願,和容川對上了,陛下難道還會爲容川動搖國本麼?陛下不會,陛下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的肯補償容川。陛下只會一次又一次地以社稷爲名,辜負她。與其如此,陛下不如放她一條生路,別再想著等太子忘了太后的那些話之後,就讓她回宮。陛下就當行行好兒,看在你們母后的份兒上,讓容川平平安安的老死在松江府罷。
他還記得自己不肯,他說,姐姐是朕的至親,朕會榮養她,永不辜負。
太皇太后當時笑了,她說,如果陛下真是這麼想的,就不會放容川走了。說白了,還不是因爲怕太子聽了太后的話,要和她作對麼?陛下還不就是不想爲了她和太子起衝突麼?這算什麼不辜負?陛下這分明就是仗著容川疼你,就胡作非爲!容川如果死在松江府,那陛下就可以永遠享受她的寬容和原諒,但如果她回來了,陛下就遲早都得還債。孰優孰劣,陛下難道分不清麼?
他當時聽著覺得不舒服,便發起脾氣來,他說,皇祖母這麼挑撥我們姐弟,和太后有什麼分別?她是朕的姐姐,於社稷有大功,朕不但要讓姐姐回來,還要在朕的陵寢邊擇中吉之地,做皇姐的萬年安寢之處,皇祖母看著罷,我們姐弟必然有情有義有始有終。
太皇太后帶著老人特有的洞明世事的微笑說,但願最後真的不是陛下,逼死了自己的姐姐。
站在大炕邊等著宮人端水來請皇帝洗漱的成維,偶一擡頭,震驚地發現合著眼休息的皇帝眼角竟然有明顯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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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貴妃很快也聽說了今天太子去見壽康的事,不過和皇帝不同,她只知道殿外的那點子事兒,進了正殿之後發生了什麼,全靠自個兒瞎猜。
“你說這太子瘋了不成?長公主行禮,他也真敢安然受禮?這傳到陛下那兒,不定怎麼不痛快呢。”肅貴妃悄悄兒跟自個兒的心腹白鷺說道。白鷺跟了肅貴妃十五六年了,宮裡的彎彎道道兒心裡都大概有個數兒,主子們的脾氣也都知道些,“娘娘,依奴婢看,陛下不會說什麼的。也不會喜歡有人說什麼。您只當不知道也就完了。”
“我哪兒能上趕著去說什麼呀?肯定是兩眼一抹黑兒,裝傻罷了。但我就說這個事兒啊,你說他怪不怪?陛下爲了迎長公主回宮,那麼大的陣仗,難道他就覺不出來這個姑姑和別個不一樣?我可不信咱們這位太子爺這麼沒眼力勁兒。”肅貴妃越想越覺得太子這一番動作十分奇怪,“白鷺,你說,太子會不會是要有什麼動作?”
白鷺聽了肅貴妃的話,便潛心往這上頭想,但她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搖搖頭,“奴婢倒覺得不像。如果說是衝著長公主去的,那是沒必要的,畢竟長公主再得聖心也不過是個長公主,說難聽些,還是個守寡的,沒有夫家可以依仗的長公主。若說不是衝著她去,而是以儆效尤,那更是不必啊。您想想,皇子們大多還小呢,而且就算是幾個成年的皇子也是萬萬不能跟他這個元后嫡長子相比的,太子地位穩固,何必要拿著剛回宮的長公主做什麼樣子呢?”
肅貴妃搖搖頭,“我老覺得,太子就是衝著長公主去的,但又不光是衝著長公主……倒像是……在暗地裡和誰賭氣呢……”
後半句話肅貴妃沒說出來,但白鷺也猜到了,“娘娘,您是說……那可就是神仙打架禍及凡人了……但這事兒,長公主她明白麼?”
“那位祖宗什麼不明白啊?”肅貴妃輕輕嘆了口氣,摸著自己手邊那柄玉如意,“她本是打著回來好生過日子的主意的,結果這還不到三天呢,一個兩個,偏偏都急著告訴她,她錯了,她回來就過不了什麼好日子了。你說都是何必呢?尤其是陛下……說句難聽的,咱們陛下啊,總以爲自己對姐姐好,好得不得了,但實際呢?最能害長公主的,偏偏就是他……”
“看著罷,今兒這個恐怕不過是下馬威罷了。你明兒去紹徳那兒,就說是我說的,什麼都別攙和,他皇父不吩咐的事兒,一句都別問,一腳都別踩。就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關起門來過自個兒的,我寧可讓別人說我兒子窩囊些,也不想他有個什麼好歹。”肅貴妃顯得憂心忡忡,“太子這回如果只是因爲年輕氣盛那倒也罷了,但若是……”
若是爲了別的動作……那這京城就要大亂了。
肅貴妃的擔心對不對,暫時還不知道,但她對於壽康的一句評語卻是對的,“那位祖宗什麼不明白啊”。
“長公主,今兒的事兒萬一讓陛下知道了……”抱月給壽康梳頭的時候,到底沒忍住多了句嘴。壽康專心地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一句,“這宮裡哪個犄角旮旯的事兒陛下不知道呢?”抱月一愣,“那您還……您還跪送太子?這陛下若是知道了,恐怕要不高興的。”
“陛下不高興?我也不高興啊。”壽康冷冷地說了一句,“他是儲君,我該拜他,這沒什麼可說的。可他呢?你看看今天那個陣仗罷。他這一來,竟是要拉開架勢拿我當個對頭了……”
太子可不傻,他不會不知道自己在昌恩宮外的舉止很快就會傳遍六宮,但他還是那麼做了,既然如此,就必然有他的理由。壽康合上眼,突然笑了一下,輕聲道:“我有時候兒真的沒法兒恨陛下……他難道就不苦了麼?我苦,只是因爲死了的人。但他苦,卻是因爲活著的人。死了的人再也不會給我煩惱,但活著的人每一天都給身邊人帶來無窮無盡的難處……”
抱月沉默了一會兒,“那您還……”
她到底沒敢說下去,壽康突然睜開眼通過鏡子看了她一眼,“我還怎麼樣?我還擰著陛下的意思拜了他,你是不是想說這個?那你說,我不拜又能怎麼辦呢?難道真的和太子鬥?好,就算我鐵了心和他鬥,但你想想,我們倆有什麼可鬥呢?我的一切都來自他父親,就好像他的一切也都來自他父親一樣。我們之間如果非要找一個能斗的,那就是鬥誰更得天子垂憐。”壽康笑著搖搖頭,“姐姐,怎麼可能比得過兒子呢?”
抱月看她似乎有些傷感,便忍不住要安慰她兩句,“長公主也別這麼想,太子今兒可能也是……有點兒氣盛。要奴婢說,只要咱們好好兒過咱們自己的日子,不去攙和去,太子遲早能明白您的態度,到時候也就不會了。”壽康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長舒了口氣,笑了,“好,咱們不攙和去,就好好兒過咱們自個兒的,咱們看看,太子能不能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