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黑暗, 濃郁而厚重，無聲無形，安靜地籠罩下來。

像是某種膠質, 透過車窗的縫隙滲透進來，將光明侵佔吞噬, 佔領了整個空間內的每一個角落。

照明彈等道具帶來的乍然亮光只能讓黑暗退散短短數秒，勉強照亮窄窄的一小片空間。

而在道具熄滅的瞬間, 黑暗又會重新攻城陷地, 無聲無息, 密密匝匝的圍攏而來。

溫簡言咬緊牙關, 胸膛急劇地起伏著。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

脖頸上傳來的觸感是那樣的熟悉。

黑暗探出駭人的觸手, 冰冷, 柔軟，像是漫不經心撫摸著皮膚的手指，又好像是是緊縛喉嚨的繩索。

繞在無辜的獵物頸上，無情地收緊。

溫簡言頭皮發麻。

他用最快速度打開虛擬直播界面, 瘋狂地點按著虛空的按鍵。

沒有用。

道具的使用時長始終被固定在【00:07】上, 無法結束，無法收回。

媽的……

怎麼會這樣？

溫簡言有些崩潰。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 使用鏡子相關的道具居然還會帶來這種結果！明明在刺激園區和北廣場都沒有——

那隱藏在茂密枝杈間，在陽光下反射著璀璨光澤的鏡屋在腦海中閃過。

溫簡言微微一怔。

還是說，因爲自己現在所在園區的緣故？

在他愣怔的幾秒內，黑暗與皮膚接觸的面積一點點擴大，冰冷的, 半流質的觸感壓迫著喉嚨, 帶來一種呼吸不暢的窒息感。

“……！！！”

溫簡言瞳孔一縮。

他突然猛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在被向後拖去, 而那面鏡子就在自己的身後。

要，要被拖進去了！

他猛地掙扎起來。

似乎感受到了獵物身上那強烈到幾乎滿溢出來的抗拒和不情願，更多黑暗凝成的實體從鏡面深處探出，繞在少年略凹下去的細瘦腰身之上。

肩臂，小腿，腳腕。

在那無法抗拒的力量下，少年的腳尖控制不住地微微踮起懸空，整個人像是大號娃娃似的掛在空氣之中。

溫簡言能夠感到，自己的小腿撞上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似乎是鏡子的邊框。

但是，在邊框之中，本該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鏡面只剩下一片空茫，如同淺淺的水面，帶著一種可怕的吸附力，似乎正在將他向內拉去。

草！！！！

這下真的要被拽進去了！

情急之下，溫簡言用小腿和關節死死地卡在鏡子的兩側，防止自己被直接拽進去。

“救唔唔唔——！”

下一秒，黑暗凝成實體封住了溫簡言的嘴巴，一圈圈地纏在他的臉頰上，所有含混的聲音都堵在了喉嚨裡，擠出來的破碎喉嚨音都被四下裡喪屍的哀嚎和激烈的開火聲擠佔。

又堵嘴！

又是堵嘴！

溫簡言氣得眼前一黑。

……淦！

早知道剛剛就不因爲擔心隊友在喪屍潮中分心而說自己沒事了！

大半個身體已經陷入鏡面之內。

在黑暗的束縛之下，溫簡言艱難地挪動著自己的手指，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了些什麼，丟在了地面之上。

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柔軟的指腹，猩紅的鮮血滴答落下。

然後，他放鬆了身體。

始終緊繃著，掙扎著，對抗著的青澀軀體驟然鬆懈下來，被拉緊的弓弦驟然變成了柔軟的蔓草，死死卡在鏡子兩側的細長雙腿鬆了開來。

少年停止了激烈的反抗，像是接受了命運一般，順從地被拽入了黑暗之中。

半空像是漾開了一層淺淺的水波。

半透明的波紋將他的身形吞噬殆盡，然後消失不見，就像是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似的，完全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嗚嗚——”

火車汽笛發出嗡鳴，伴隨著哐當哐當的有規律的搖撼，長長的列車終於從漆黑的隧道中駛出。

明亮的光線從車窗外灑入，驅散了原先那濃郁的彷彿散不開的黑暗。

無論是抓撓聲，還是哀嚎聲，一切都在火車從隧道中駛出的瞬間消失無蹤。

這一次的隧道要遠比第一次長的多，來襲的“喪屍”數目也多的離譜，它們只有用特定的“槍支”才能被槍殺，其餘的東西只能限制它們的行動。

有的主播彈藥用盡，只能一次次的激活道具勉力支撐，硬生生耗到火車駛離開隧道，喪屍停止襲擊爲止。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腥潮氣味。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長舒一口氣，彷彿劫後餘生般放鬆下來。

“總算熬過這一波了，應該還剩下最後——”

聞雅一邊說著，一邊扭頭向著身後看去。

下一秒，她怔住了，剩下的話語下意識地吞進了喉嚨裡。

自己的身後只剩下了喘著粗氣的莉莉絲，而原本始終待在她們身邊的溫簡言卻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不遠處，黃毛脫力般地粗喘著，下意識地扭頭向著目標人物的方向看去。

在看過去的瞬間，他也愣在了原地。

那個少年不見了。

只剩下他的兩個隊友還在原地。

“……”

怎麼會這樣？

腦海中閃過剛剛的畫面，在被照明彈照亮的短暫瞬間，兩個完全一樣的少年以一種驚人的同步率看了過來，短促地一笑，然後再次被黑暗吞沒。

沒錯。

絕對是利用了鏡像。

但是……爲什麼在火車從隧道中駛離之後，本來應該毫髮無損的目標人物卻消失不見了呢？

黃毛呆滯地望著那個方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灰城收回視線。

他拍了拍黃毛的肩膀，鬆了口氣：“幹得不錯，收工。”

黃毛張了張嘴巴。

可是，可是——

那個時候……他明明沒有中招！

不知道爲什麼，有種強烈的感覺在他的心中發酵。

目標人物沒有死。

就像是之前的兩次一樣，他又找到了方法，輕而易舉地從他賴以生存，引以爲傲的視線之下逃走了，矇蔽了他的五感，逃過了他的注視。

“怎，怎麼會這樣？難道是他被喪屍咬了？或者拖走了？”

莉莉絲急的團團轉，甚至想去那羣腫脹的屍體中翻一翻。

幸虧聞雅及時將她拽了回來：

“你冷靜一點！”

不遠處，從進入隧道前就和他們分開的雲碧藍二人此刻也趕了過來，在意識到人少了之後，二人也都是一怔：“人呢？”

聞雅搖搖頭，嗓音艱澀：

“不，不見了。”

“……”

藍髮少女微微瞇起雙眼，她扭過頭，燃著熊熊怒火的視線尋找著那夥人的蹤跡：

“那夥人呢？”

聞雅剛剛勸住了莉莉絲，又趕忙上前拽住雲碧藍，忙的焦頭爛額：“等等，你們先別衝動！無論是被喪屍咬了，還是被對面暗算了，都不可能出現現在這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狀態，這裡面另有隱情——”

“誒……”

正在這時，伊麗絲突然開口說話了：“你們看，那是什麼？”

幾人都是一怔，下意識地向著伊麗絲指著的方向看去。

被淅淅瀝瀝的水浸溼的一片地面之上，隱約能夠看到，有什麼東西被在壓在慘白腫脹的屍體之下。

聞雅激活道具，快速上前。

在屍體爆炸之前，她將那被壓在屍體下方的東西搶救了出來。

幾人移動到安全的空地之上。

“是什麼？”莉莉絲有些急切地問道。

其餘幾人也紛紛向著聞雅的掌心中看去。

有兩個物品。

一個是一隻玳瑁色的貓咪玩偶，一個是被簡單摺疊起來的紙條，邊緣染著一點新鮮的血跡。

幾人對視一眼。

聞雅將紙條展開。

被水浸透的有些模糊的字跡出現在衆人面前。

【夢幻遊樂園員工守則】

*

溫簡言重重地摔到了地面上。

“……嘶！”

他倒吸一口涼氣。

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頭像是被摔散了架，關節在剛剛的撞擊中隱隱作痛，尤其是剛剛死死卡在鏡子外緣的那一小片皮膚，此刻更是火辣辣的疼。

溫簡言喘了口氣，等待自己有些發黑的視力恢復正常。

他意識到，自己正趴在一塊巨大的鏡子之上。

地面冰冷而光滑，平整的表面光可鑑人，清晰地映出了自己微微扭曲的蒼白麪孔。

“……”

那黑暗凝成的實體似乎也已經消失不見了，不知道遁去了哪裡。

溫簡言注視著自己印在鏡子裡的面孔，定了定神，然後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站起來的瞬間，他被晃的眼前一暈。

地面，頭頂，身邊……

只見四面八方，視線所及之處，全部都是一面面嶄新光亮的鏡子。

鏡子迷宮。

溫簡言的心臟一沉，像是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沉甸甸地壓在胃裡，讓他有些呼吸不暢。

“你似乎不是很願意見到我。”

男人低沉的，冰冷的嗓音貼著耳邊響起。

溫簡言一哆嗦，猛地向著旁邊跳去。

背後什麼都沒有。

每一塊鏡子中都倒映著一個自己，映著同一張故作鎮定的平靜面孔，蒼白，緊繃，胸口起伏不定，在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光線下無所遁形，伴隨著本體同步行動著。

看不出多大的空間內，只有他一個人，以及他的無數影子在鏡面間徘徊。

“沒有，絕對沒有！”

溫簡言連忙搖頭，一口否認。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瘋狂地在腦海中搜尋著應該使用的詞彙，用尊敬的，惶恐的，近乎謙卑的聲調說道：

“只是……只是我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有幸能和您再次遇到，實在是太過意外，一時失態了而已——”

“是嗎。”

對方的嗓音中帶著一種不置可否的漠然，也聽不出來有沒有相信了面前人類的說辭。

“是，是的。”

溫簡言的心臟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裡，在胸腔裡瘋狂跳動著，整個人的神經都緊繃到了極點，幾乎就差賭咒發誓了：“千真萬確！”

對面的鏡子裡，黑暗一點點地凝聚。

身披黑袍的高大男人緩緩地出現在了鏡面之中。

漆黑的，猶如符咒般的紋路在他裸露出來的蒼白皮膚上蜿蜒，一雙純獸類的金色眼珠掩於修長的眼睫之下，看不出情緒的冰冷視線落在溫簡言的身上。

在那雙眼珠的注視之下，之前曾經遭遇過的一切全都極爲鮮活地涌上心頭，令溫簡言不由得汗毛直豎。

他反射性地後退一步。

脊背撞上了鏡面，發出了“砰”的一聲輕響。

“既然如此……”

下一秒，男人的嗓音緊貼在耳後響起，令溫簡言頭皮一麻，一股寒意攀上了後頸。

他僵硬地，一格一格地扭過頭。

只見在自己身後緊貼著的那面鏡子之中，巫燭的身形清晰浮現。

他低下頭，用那雙冰冷荒蕪的金色眼眸，定定地注視著幾乎快要貼進自己懷裡的少年，低聲道：

“那你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