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正在過節(jié)的時候, 卻也有人在冒風(fēng)頂雪，向北而行。這一行人一路奔馳，看著容人居住的房屋屋頂由尖變緩, 墻壁由薄變厚……尤其是過了黃河之后, 天寒地凍, 又有積雪盈尺, 更是人煙少見, 道路難行之極。若非這一行人身強(qiáng)體壯、武藝高強(qiáng)、馬術(shù)超群，那一路走來，就算不凍死, 只怕也陷入大雪，脫身不得了。
霍去病騎在馬上, 聽著在耳邊呼嘯來去的尖銳風(fēng)聲, 看著遠(yuǎn)處起伏的群山、近處白雪覆蓋的蒼莽大地、衰草林海, 豪邁、喜悅之氣頓生，最后化作一聲充滿斗志的尖嘯……他后面的人似乎也受到感染, 撮唇做嘯，一時間嘯聲、吼聲此起彼伏，化作一曲雄渾的贊歌！
趙破奴擠在馬隊之中，心潮并未隨著身邊慷慨激昂的嘯聲而激烈起伏、洶涌澎湃，他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色, 暗道：看來又一場大風(fēng)雪即將刮起。風(fēng)雪再起, 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 只怕那野獸的蹤跡也會被風(fēng)雪掩埋, 到那時可怎么分得清東西南北？若被困在這雪海中……想到這里, 趙破奴也不禁頗有懼意。他催馬上前，對著霍去病叫道：“霍去病, 眼看著要下雪了，咱們這般亂闖，終究闖不出去，且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歇息一宿，等天晴了，瞧到日月星辰，辨別好方向再走！”
“不用，不用！”他們身后一個漢子聽到趙破奴的憂慮，縱聲叫道：“這場雪一時片刻下不了，咱們加緊些，天黑前，還能趕到三關(guān)驛。嘿嘿……到時有酒有飯，有熱炕，有女人，比這荒郊野外強(qiáng)多了！”
“鄭大膽兒，看你這出息，三句話不到就扯上女人上了！離不開婆姨的被窩，就趕緊回去！”這一句惹來一陣訕笑，那被稱作鄭大膽兒的也不惱，笑著大罵道：“齊三你這沒種的，你倒是想鉆啊，可哪有女人肯哩！”這下子笑聲更大了，一時之間污言穢語飛了起來，馬速也在這閑扯之間減慢。
霍去病圈住馬，笑嘻嘻地聽著，也不催促趕路，看這些粗豪的漢子都加入了戰(zhàn)團(tuán)，罵得熱火朝天，他興沖沖地向近旁聲如鐘鼓的麻臉漢子叫道：“劉麻子，吼兩嗓子！”
劉麻子興致已經(jīng)被逗引起來，他聽霍去病這樣一喊，當(dāng)即扯起嗓子，一聲嚎叫，接著，高亢、樸實、粗獷、豪放的歌聲吼了出來……吼得正是“征匈奴、離長安，連日走馬到塞邊，無奈朝朝面對風(fēng)蕭蕭，雪滿川，忍饑餐雪暫忍耐，指望著撥云見日蒼天把眼開……”這詞可以說是應(yīng)景而生，唱的是眾人建功立業(yè)、驅(qū)除胡虜?shù)膲阎拘匦模@讓眾人忘了嬉笑怒罵，聽得津津有味，只覺得說到了心底里……可到后來，他們卻越聽越不是味兒，直等劉麻子唱“十個麻子九個俏”，眾人終于忍無可忍，抽刀挑起地上的雪，向那劉麻子揚灑過去……
霍去病哈哈大笑，松了韁繩，雙腳一磕馬腹，同時揚聲大叫：“走啦！”
入夜，狂風(fēng)大作，鵝毛般的雪片鋪天蓋地壓了下來。點點橘黃色的燈火給行人以溫暖，也讓霍去病在風(fēng)雪中，終于找到了那三關(guān)驛。驛站很小，雖沒有女人，倒能遮風(fēng)擋雪，有酒有飯，有熱炕。
“這大風(fēng)大雪的，幸好找到地方了！”趙破奴監(jiān)查馬匹安置，最后一個邁入溫暖的驛站，他邊抖落身上的雪，邊在燒得暖暖的屋子里跺著腳，心有余悸地說道。若是找不到這里，只怕凍死都有可能啊！
霍去病坐到熱炕上烤火，看趙破奴仿佛白頭老翁，笑著挑起一條布巾扔了過去，“咱們這里有老江湖，慣走南北的，你又擔(dān)心個什么？杞人憂天真是專門給你留的。”
“嘿！命只有一條，小心點兒好，我可不像不明不白地丟掉。”趙破奴擦著頭發(fā)，又揩了揩身上水，笑著反駁。
“你會長命百歲的，”李敢抬頭，質(zhì)樸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就算我們都死了，你也好好的活著！”
“借你吉言！”趙破奴笑著應(yīng)承，并未往心里去。他走到炭火爐前，將霍去病擠到一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了下來。
“地方多的是，你小子干嘛擠我？！”霍去病抱怨，卻被趙破奴一句“暖和”給堵了回去。
這三關(guān)驛地小，平常往來官員不多，只是供傳遞書簡的軍卒留宿方便，所以館驛的執(zhí)事一次接待這么些人，有些手忙腳亂。霍去病一路已經(jīng)習(xí)慣風(fēng)餐露宿，所以也沒有為難明顯局促不安的人，只讓他先送來些酒水來給他們驅(qū)寒。不一刻，酒水送到，這一群漢子就著干糧，倒也能自得其樂……
趙破奴、李敢、霍去病被灌了幾碗酒，心也就熱乎乎地沸騰起來，不知是誰首先說起數(shù)月前，看大將軍回長安時，他們醉酒挨打、挨罰的那一次，都是唏噓不已，只覺得冰火兩重天。
“那時覺得要去戰(zhàn)場千難萬難，誰想咱們離著定襄就不遠(yuǎn)了呢？”李敢感慨。趙破奴也在一旁兀自忿忿不平地念叨，“霍去病你小子別不知足，咱們兄弟就你運氣好。當(dāng)初都是喝酒違禁，你小子還對凱旋歸來的將軍們說大不敬的言詞，結(jié)果倒是李敢挨了棍子，我被關(guān)起來，你小子卻一點事都沒有……”霍去病不理會這兩個人，摸出了隨身攜帶的陶塤，嗚嗚咽咽吹起來……
就在這小小的館驛陷入前所未有的喧鬧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了叫門聲。
“看來這風(fēng)雪夜歸人不少啊！”趙破奴迷離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看向了發(fā)出急促“嘭嘭”響聲的門板，也看到了有人去開門。
霍去病拿下塤，眉眼之間也有些不解，這么大的風(fēng)雪，還有什么人會連夜而行？難道邊塞有什么危機(jī)不成？
門開啟處，立刻傳來了婦人的央求聲。霍去病一聽到那婦人聲音，身體不自覺地抖了一下，臉色也變了。這惹得他身邊的趙破奴訝異不已。
這官府的館驛按大漢規(guī)矩，平常百姓或者私自出行的官員是沒有資格居住此處的。不過，此處是荒山野地，在如此惡劣的天氣里，館驛的主事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與人方便。反正第二天人走了，沒人知道，就也沒人追究，可此時里面有來自長安的士卒官吏，館驛的主事自然并不敢私自放人進(jìn)來，只能不斷勸說那個婦人離開。可外面天寒地凍、風(fēng)雪如刀，若真離開，哪里還能活命？！
就這樣一個低聲哀求，一個違心拒絕，兩下里僵持不已……
霍去病聽著聽著，用手肘撞了下趙破奴，道：“你去說說讓人進(jìn)來吧。”
趙破奴不動，反問，“你怎么不去？你這個剽姚校尉的話可比我管用。”
“那個……”霍去病偷覷了眼門口，遲疑，“我不能見那人……”
趙破奴精明的腦子又運轉(zhuǎn)起來，他好奇什么時候霍去病也有不想、不敢見的人，“怎么？外面何方神圣，竟讓天地不怕的霍去病不敢見？”
霍去病沒有反駁，反倒是小心翼翼地說，“你等我進(jìn)到里面去，再將人想辦法放進(jìn)來啊……”頓了一下，他似乎才明白趙破奴說了什么，訕笑著補充，“哪是我不敢見她，就覺得一個女人挺可憐的。”
“你霍去病什么時候知道憐貧惜弱了？”趙破奴戳破謊言，義正詞嚴(yán)地扳起臉，道：“你不是向來信奉強(qiáng)者才能生存的么？若你不交待明白，這事情我可不管？”
霍去病又看一眼門外，發(fā)覺那婦人已不再祈求，似乎放棄了，便趕緊答應(yīng)，“行行！你先將人放進(jìn)來再說。”說完，他自己麻利地溜到了里屋去。
沒聽到這場對話的李敢看霍去病如此動作，也是一臉不解，等到他轉(zhuǎn)過腦袋想去問趙破奴，卻發(fā)覺趙破奴已然起身，走到門口，請求將那個婦人留下來。
既然有人擔(dān)當(dāng)，館驛主事自然順?biāo)浦郏瑢⒛菋D人帶了進(jìn)來。在明亮的燈火下，人們終于看到了婦人的面目，有些期望著艷遇的漢子一看到這個婦人，便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只見這個婦人又瘦又小，面目蒼白衰老，臉上刻滿了風(fēng)霜。
雖然進(jìn)來的女人又老又丑，不過還是讓放肆的男人們收斂了一些，不再污言穢語，叫罵不休。李敢更是盛了一碗熱湯，端起來遞給婦人。
婦人笑著接了，口中不卑不亢地說了聲“多謝”。這一個笑容，這一聲多謝，讓李敢有些驚訝，覺得這個婦人并非無知的鄉(xiāng)野村婦，她應(yīng)該是見過不少世面、有過不少的經(jīng)歷。而這種經(jīng)歷讓她的笑容中蘊含了悲傷。
“這么大的風(fēng)雪，您怎么還獨自出門啊？”趙破奴坐下來，頗有些關(guān)切地問。
面對著收起爪牙，變得溫良、謙和的俊秀少年，婦人只笑了笑，道：“投親的，迷路了。”說完，便低頭喝著熱湯，擺明了拒絕往下談。
趙破奴坐了片刻，看問不出什么，便帶著李敢悄悄退出去，去找躲起來的霍去病。霍去病一看趙破奴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堅定眼神，也沒用逼問，便說了出來。他說：“你們別看這個婦人其貌不揚，她可是大有來頭，她姓郭，乃是大俠郭解的姐姐……”
這名頭讓兩個年輕人大吃一驚。而霍去病接下來的話讓他們更是難以置信。不過這也讓趙破奴理解霍去病為什么看到這個瘦小的老婦人，便落荒而逃了——一個執(zhí)著的母親又怎么會放過幫著殺子仇人逃跑的家伙呢？
等霍去病說完，李敢表情呆滯的沉默了片刻，才緩過神來，道：“這可真是奇遇！”
“距離千里之遙還能碰到，說奇遇那也太巧了吧？” 趙破奴反駁，“我看倒像是失去兒子的娘一直跟蹤某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希望借此找到殺人兇手。不然為什么早不碰到，晚不碰到，偏偏在這大雪夜里碰到人？”
“能不避親仇，只問是非，放過那卜式。”李敢在一旁發(fā)出完全不同的感嘆：“郭解不愧是一代豪俠！”
“連親族都不能庇佑，難道只有這樣才算得上是一個豪俠嗎？”霍去病不以為然，“宗族和國家才是個人應(yīng)該保護(hù)和忠誠的！”
“你還有空說這些？”趙破奴哧笑，“還是好好想一想，若對方真的不放過你，你打算怎么應(yīng)對吧？”
聽到這樣說，霍去病果然又變得沉默下來。
夜?jié)u漸的深了，喝酒閑聊的漢子們也慢慢都去休息，喧鬧平息下來。館驛一旦安靜下來，越發(fā)顯得外面風(fēng)聲刺耳……
霍去病躺在土炕上睡不著，腦子里不時回憶起那個瘦小的母親裂棺抱尸而去的決絕。除了舅舅以外，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懼怕一個人，即使那個人是天之子，是地之主！可這次他真有些懼怕，害怕面對那個女人，這種害怕比懼怕舅舅還有些不可理喻！
“那個女人并不比郭解利害，甚至不比淮南王權(quán)勢大，可為什么還是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心虛、想逃跑呢？”霍去病將內(nèi)心的迷惑說給好友們聽，說完還不忘頗為自嘲的補充了一句，“你們說這怪不怪？”
可等半晌卻沒有等到旁邊好友地回應(yīng)，霍去病忍不住推了推身旁沉默著的趙破奴。
趙破奴翻個身，又不動了，甚至發(fā)出微微的鼾聲。
“嗬！睡了怎么著？”霍去病隔著棉被，又捅了捅趙破奴，最后看趙破奴不動，他翻了個身，臉朝上沉思起來。沉默了片刻，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趙破奴你別跟我裝，我知道你醒著呢？李敢，你也給個話。”
趙破奴確實沒有睡。他聽到這句話，終于翻個身，也像霍去病一樣臉朝上躺著。
“來給兄弟說說！”霍去病煩躁地催促。
趙破奴嘆口氣，低聲咕噥了幾句。
“大點聲！”霍去病不耐，“少在那里發(fā)牢騷！”
Www ?T Tκan ?C〇 趙破奴又低聲咕噥幾句，才緩緩地說道：“與其說你怕，不如說敬，你是心存愧疚吧！”趙破奴撿霍去病能接受的言語含混的評論。以霍去病的個性來看，若不是他真心信服的人，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敢拉下馬，更不用說怕了。由此可推他若是怕誰，必然是打從心底里認(rèn)同對方！就如他佩服大將軍衛(wèi)青，同時就害怕他舅舅……同理，他害怕這個婦人，自然也是因為這個婦人值得敬畏。
為何敬畏呢？趙破奴想著：自然是那個女人對兒子的心，不惜一切也要為了兒子的心！
“愧疚？我有什么愧疚的？！”霍去病抗辯。
“沒愧疚就算了，你鬧什么？”趙破奴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不你讓我說的嗎？”
“你那是什么口氣？”霍去病不滿意。
一直不說話的李敢此時終于忍不住開口，“都別說了，趕緊睡吧！”
霍去病、趙破奴似乎承認(rèn)了李敢的權(quán)威，兩人立刻沉默不語。不過誰也睡不著就是了！趙破奴將手枕在腦袋下面，思緒很快又接上了剛才的念頭：霍去病自幼沒有父親，而母親又丟下他嫁入陳家，這一直是他心中的痛。同時也是他那么在意宗族，那么想要得到別人認(rèn)同的原因吧？！他是私生子，又得不到母親的庇佑……所以便想要通過別人的認(rèn)同，追回自己失去的一切！得到別人，準(zhǔn)確地說是得到衛(wèi)氏宗族的認(rèn)同，是想讓他的母親后悔，讓母親看到她丟棄的是一個多么出色的孩子！也許他正從那個母親身上看到了他理想中母親的樣子。傷了這樣的母親的心，他才于心不安，心有愧疚。他害怕的不是外界的一切，而是內(nèi)心的愧疚……趙破奴想著，想著，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不禁又是一陣黯然，覺得外面風(fēng)的尖嘯聲似乎更加大了。
另一邊，霍去病翻身，側(cè)躺著面對土坯墻，暗暗琢磨著趙破奴的話。
時間就在如此安靜，卻又不平靜的情況下流失。等到天明，便風(fēng)停雪止了……而試圖證明些什么的霍去病一早起來，去尋那婦人，卻發(fā)覺那婦人早已消失不見。
而這個去定襄路上的小小的插曲，卻讓霍去病此后一直耿耿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