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晨起練完功,如同往常一樣走出大門,準備去淮南王府教授太子劍術,一個似乎等了許久的人立刻迎了上來。他呆怔一下,才認出眼前的這仿佛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小少年竟是自己的小妹子。
“郭大哥?!表椡駜盒χ泻?,可即使以郭解的粗豪,還是發現柔婉笑著的少女臉上失去了往日的天真無憂,充滿著淡淡的疲憊與憂愁。
她不是和主公一起去了肥陵山么?怎么會這樣一副打扮出現在這壽春城里?主公回來了么?小妹子為什么會有這副神情……一連串的問題紛至沓來,不過郭解還是什么也沒問,先將人讓了進來,這個女孩子現在需要休息。
項婉兒將馬拴在了門前樹上,邁進了郭解家的門檻。
在這位郭大哥打量她的時候,她也發覺這位能留名青史、任氣豪爽、雖瘦小卻讓人覺得精悍的游俠,幾日不見竟在臉上刻出了更多的、深深的風霜。那種能讓人依托,讓人受到庇護的強大,也似乎虛弱不少。
郭解身上所透出滄桑,讓項婉兒禁不住對自己來這里是否正確有些懷疑。不過,若不來找這位說過“如果以后真不想留在淮南,我想方設法定會送你離開”的大哥,她也真是不知該去哪里了……自帶著小孟離開肥陵山,她就仿佛被那種縱使天下雖大,何處容身,如何立身的茫然逼得險些厚著臉皮退回去……
看來并不是誰都能適應落差巨大的改變,尤其目前生活十分舒適的情形下,項婉兒嘆息著進入院落,習慣性的打量四周。就見夯土筑造的墻圍成了方形的院落里,立著幾棟木構架房屋,長方形的窗子里由于陽光的照射,而顯出一種溫暖的色澤。這與項婉兒慣??吹降牡窳寒嫍潯⒒蚓隆⒒蛲赖慕ㄖ啾龋m說非常寒酸。但和普通百姓的毛坯房相比還算是上等人家。再仔細一看,還是會發覺這里缺少人照顧所透出的、上等人家不該有的凌亂……
似乎發生了什么事情?項婉兒猜測著。
感覺小孟輕輕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項婉兒低頭卻看見小孟盯著院子的角落,她順著小孟的目光看去,竟看到院子角落里放著斂具、喪衣……
項婉兒驚喘一聲,腦子里立時跳出武俠小說中某些人物帶著棺材比武的情節。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那個角落并沒有棺材。但平常人家所忌諱的東西,郭解為什么要擺在家里?
項婉兒的驚訝太過明顯,使得郭解也不自覺地看了一眼那個角落而變得表情更加陰郁。如今別人在贊他俠義之時而投奔依附,他也自覺俯仰無愧,只是看著長大的外甥夭亡,又讓姐姐憤而訣別,難免神傷……
進了中央比較高大的房屋,項婉兒腦子里還在想著那些普通人所忌諱的東西,似乎忘了自己的來意。
“小妹子,你不是在肥陵山么?怎么到這里來了?”反倒是郭解先從陰郁中回神,招呼著客人坐下,又問明來意。
“郭大哥,外面那些東西……”項婉兒猶豫著,還是問了出來。
“那也沒有什么隱瞞的,”郭解爽快地說:“我那外甥不爭氣,在外面欺負人、強灌人酒,結果被人誤傷、死了,那些東西都是給他置備的。”
“那……”為什么那些東西又堆在哪里?而棺木呢?還有……“兇手呢?抓到了沒有?”
郭解笑了一下,“這事錯本就不在對方。對方被逼反抗傷人,也是無奈之舉,并非故意殺人?!?
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在項婉兒心里閃過,雖快得讓她抓不住,可真的在哪里看過或者聽過。等她想追憶,卻又什么也像不起來了。她皺著眉,問:“后來呢?”
“后來……后來那個并非怕死貪生之輩的人竟回來請罪赴死。其實知道事情始末,我也不打算追究。反倒是他回來……他回來……”郭解無奈地閉上眼,似乎又看到了卜式站在自己面前時,姐姐充滿煞氣的臉。
等到他再睜開眼時,目光不見絲毫波瀾,反倒是笑著說另外一件事情,“要說那人能來赴死,又能平安離開,也多是因為霍去病?!?
頓了一下,郭解語帶贊嘆:“倒是我小覷了那小子。以前我只知道霍去病這個小子是個天生的好戰之徒,一輩子都不能安分??烧l想他竟也有衛青的氣魄與擔當,甚至比衛青更不為人情所限……只可惜這個小子太過心黑手狠,缺少容忍的心胸。當年的衛青出手可是從來都給人留有余地的?!闭f到這里,郭解有些失神,臉上驀然涌起一股豪情、一股懷念,“也幸好如此,當年的比斗我們才能不分上下?,F在霍去病比我那個外甥更難管教。衛青若要關著他,讓他靜下來,可要比我更頭疼……”說到這里,郭解忽然想起自己外甥已死,不禁悵然一笑,嘆道:“希望衛青不用像我一樣……”
房間里靜默下來,項婉兒的心隨著郭解得言語變得低沉黯然,但她卻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辭,她覺得任何詞藻在一個痛失親友的人那里,都顯得微不足道。而自己的那一點點傷懷、氣憤也不值一提了。
“嘿,”郭解自嘲地嗤笑一聲,看向項婉兒,豁達地說,“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還是說說你吧,怎么有空到了這里?”
項婉兒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我沒事兒,郭大哥。只是……”她遲疑了一下,才接著說,“只是我不想呆在淮南了?!?
郭解皺起眉,“怎么?有什么麻煩?有誰對你無禮?為何不想留在淮南?”
“不是?!表椡駜杭敝裾J,“是我想去別處看看,見見世面才想離開。”
郭解審視地看著項婉兒,不置一詞。
“真的,”項婉兒覺得自己好像遲到的學生,沒有準備好臺詞,就被班主任抓到了,心慌意亂之下地說出了一個蹩腳的理由,還想讓人相信,“其實,我以前就想能行走天下,看遍各地古跡、風土人情……”少女的胡思亂想中,三毛是最瀟灑的,足跡踏遍天涯,也讓曾經讀過三毛的書的少女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邊打工邊在各個城市之間流浪的浪漫……
郭解細細聽著少女說話,看著她臉上的神情由慌張急躁,慢慢變成了向往、渴望,腦子里也記起月余之前,自己的許諾:若她真不想留在淮南,自己定當想法送她離開。然而真的要送項婉兒離開么?
送,非心所愿,也對淮南王不利;
不送,則是毀約,實乃生平不屑為之之事,此后,此事也將是平生大辱……
一陣爽朗的、得意的笑聲從外面透入,打斷了屋里有些沉悶的氣氛。接著急促而有力腳步聲,漸行漸近,等到了門口的時候,那個人才開口,“郭師傅,今天您可是晚了……”等他注意到屋里有其他人,立刻將視線轉向一旁正要站起來、低著頭的少女。
“太子?!惫庹酒鹕碚泻簟;茨咸觿⑦w的臉上則露出一種心知肚明的曖昧臉色,“郭師傅,你這里有客人啊?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了?!闭f完,他似笑非笑地瞅著那個女子,想看看能一大早還留在郭大俠家里的女子長成什么模樣?可看到項婉兒的臉,他的笑容立刻消失,微微蹙了眉,顯示與郭解剛才同樣的迷惑。
“神女好早啊,”劉遷一臉笑容地看著有些局促不安的少女,目光探究而不見溫和,“什么時候從肥陵山上回來的,怎么也不說一聲,也好讓我們去接?!?
項婉兒呵呵笑著,擺出傻呆呆的表情不接話,心中卻暗嘆自己運氣不好。她偷偷從淮南王的宮苑里跑出來,卻偏偏遇到淮南太子,被他抓個正著,這不是倒霉么?
“莫不是招待不周,讓神女呆不下去了?”劉遷又笑問了一聲,那如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神讓項婉兒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她無法裝傻蒙混過去,便回道:“不,只是我還有自己的事,不能久留淮南而已?!?
劉遷看到項婉兒被山中霧氣打濕的頭發和衣衫鞋襪,微微勾起嘴角,顯示出嘲弄的味道,“什么事情讓神女連夜行走山中?”
這個表情項婉兒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熟悉,她曾經經常在霍去病的臉上看到這種神氣,這種高高在上地睥睨一切,似乎透著高人一等的傲慢神氣。不過劉遷卻比著霍去病多了些許惡意,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自覺沒有必要對一個不懷好意的人客氣,也因為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項婉兒將頭轉向一邊,假裝沒有聽到劉遷的話。
劉遷見此眼里閃過一抹陰郁、惱怒,卻沒有發作。
郭解看到劉遷神色變換,自然知其性格,也早明白這位淮南太子并沒有他父親的胸懷,不過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因為在他看來,劉遷雖年輕、充滿銳氣,又被人奉承慣了,難以接受別人拒絕,但他絕非胡作非為、莽撞無能之輩。
當然,項婉兒沒有說出要離開淮南的話,也正和郭解心意,他怕項婉兒忽然說出那些要走的話來,便趕緊岔開話題,問道:“太子,怎么這么早有空到我這里???”
劉遷瞪了一眼項婉兒,往里走幾步,在上位坐下,一斂神情間的陰鷙,道:“郭師傅每天晨時一過就到王府里,今天遲了,我過來看看。來,郭師傅,坐?!?
郭解在劉遷的下首坐下,想要招呼項婉兒??蓜⑦w似乎已經忘記了還站在一邊的少女,徑自詢問郭解,和他討論起昨天學的劍招,邊說,邊自得插上一兩句例如“這一招威力大,只用八分氣力,我那護衛高吉就被打倒在地上……”此類的話。每當劉遷這樣說時,郭解便不說一句話。他深深知道,學習劍術并非一蹴而就,只學了一點皮毛的劉遷更不可能三兩下就能打敗常年練武的武者。如今這狀況,只怕是那些護衛們害怕傷了這位淮南太子里子、面子,所以故意輸的。
看著夸夸其談的劉遷,郭解暗想:只怕這位太子以此自滿,以后難以有所進境!怎么做呢?怎樣才能讓這位太子能認識到自己根本沒有那么高的劍術?……
郭解聽到的話,項婉兒自然也一字不漏都聽了進去。劉遷明顯的無視就是妄圖借此的行為來羞辱項婉兒。可惜項婉兒并非如淮南太子一樣尊貴,這樣被遺忘在一邊,她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根本算不了什么……
項婉兒就這樣聽著劉遷的話,腦子里想著其他的事情,等到她聽到劉遷覺得自己劍術無人能及,不禁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怎么?”劉遷抬頭,看了一眼此時正微微而笑,頗為自得其樂的項婉兒,沉聲問:“有什么好笑的?”
“沒什么?”項婉兒說道,可看到劉遷輕蔑、嘲弄的臉色,還有他那好像在看著一個笨蛋的眼神,一股怒火陡然而起。反正她也不要留在淮南了,又何必看他臉色,受他的輕視,說就說!
項婉兒下定決心,說道:“我只是剛才想到了一個前幾天聽到的故事而已?!?
“哦?什么故事?”劉遷好奇,想聽聽這個枯站了半晌卻不敢言語的“神女”能說出什么?
項婉兒扯動嘴角,輕聲說道:“新磨出來的箭,張開□□射出去,即使閉著眼睛亂射,箭頭也可能射中細微的東西,但是要想再射到原來的地方,卻非要像后羿那樣的神箭手不可。”說到這里,她看劉遷一眼,繼續說道:“可是偏偏有一個剛剛學射箭的人,偶然射中了百步之外的一片樹葉,就自以為了不起了,四處夸耀,可等到別人讓他再做一次時,他卻怎么也做不到了,最后他的那些自吹自擂之詞只能徒增笑柄而已!”
劉遷嘿嘿冷笑一聲,似不屑于項婉兒的借喻。他可不是偶然擊中,不然自可去問淮南王府里的侍衛,那些人有幾個是自己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