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緩慢地行進著。在申時,果然按照車夫所說進入了長安城的南門——安門。
安門大街是長安城內(nèi)最長的街道,它寬45米,被兩條形狀很規(guī)整的排水溝分為三條平行的街道。這三條街道,中間一條最寬,兩側(cè)則比較狹窄。項婉兒一行走的是旁側(cè)道路,據(jù)車夫說:中間最寬的是‘馳道’,專供皇帝出行用的。
不過,項婉兒無所謂走哪條道路,她一進城就被古城的景觀吸引住,好奇而又敬畏地看著外面的一切,好像孩子一樣興奮、快樂。
小孟似乎也沾染上了這種快樂,從掀開簾子的空隙,悄悄看著外面的一切。在看到一個耳戴明珠,身穿怪異衣服的女子時,小孟忍不住“咦”了一聲。
“那是?”項婉兒也看到了,她伸手指向那個女子。
車夫順著項婉兒的手指看了一眼,目光中微微顯出一點輕蔑,回道:“那是匈奴來的女子,不知廉恥禮儀,神女沒看過也沒什么。”
“匈奴?”
項婉兒并沒有聽到車夫所說的后半句,心中一徑為發(fā)現(xiàn)匈奴人居然在出現(xiàn)在長安街市之間而興奮。她知道大漢和匈奴相距遙遠,現(xiàn)在又兩國敵對,所以看到匈奴人該是非常希奇,這真是,這真是……項婉兒忍不住又搓了搓手,自語:“這真是沒有想到啊。”她以為一生也看不到呢!
車隊在此時忽然停了下來。
馬車驟然停止,讓沒有準備的項婉兒身體隨慣性向前一傾,幸好被小孟拉住,不然跌出去可不好看。
項婉兒坐穩(wěn)身體,感激地向小孟笑笑。
此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對著項婉兒說道,“大行治禮丞奉陛下旨意,迎接江夏神女,請神女先到館驛休息,明日辰時,請神女至宣室殿侯見。”
“好。”項婉兒答應(yīng),其實就算她說不好,這些已經(jīng)決定好的事情,又哪里有她能夠置喙的余地呢?雖然早一些見到這位偉大的帝王,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不過多等一天,她也愿意。
明天啊,就是明天,就要見到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漢武大帝……項婉兒搓了搓手,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笑開了一張臉,喃喃自語:“我何其有幸!”她總結(jié)。
是啊,項婉兒確實覺得自己非常的幸運。
她出生的時間是公元1979年,沒有趕上風(fēng)光而又很張揚自我的80后,而她出生的地點是首都附近一座城市的近郊縣,她的家就離縣城不遠的鄉(xiāng)村。
那時農(nóng)村的孩子總是想著借由讀書,脫離農(nóng)村,過上城市生活。她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父母讓她上學(xué),她就上學(xué),認字之后,她就喜歡讀書,凡是有文字的,能夠弄到手,她絕對不放過:祈求,給人家作業(yè)抄,代替別人值日……凡是能夠讓她看到書的方法,她都做過,可是,她直到大學(xué)都沒有買過一本書。
家里雖然不富裕,但是也沒有到貧窮的地步,至少她知道,家里并沒有和外人借過錢。但是,她卻真的從認字開始就喜歡看書,卻從沒有買書的想法。
她的記憶力很好,凡是看過的書,大部分都能記得,她還記得她最初看的一本故事書是拼音版的《海的女兒》……
慢慢長大,看了越來越多的書。父親“留級咱們就回家放羊”的威脅也漸漸的不再說了,因為她的成績越來越好,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就上了大學(xué)。
大學(xué)。那似乎是很遙遠的名詞,看著那一串串大學(xué)的名字,對著填志愿的表格,她真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種感覺持續(xù)到了她上大三,即將畢業(yè)的時候。
那時她的同學(xué)似乎都有了未來的方向,而她依然喜歡臥在宿舍里看書,看歷史。
還記得當(dāng)她填志愿的時候,父親希望她能學(xué)電子,母親希望她能做醫(yī)生,結(jié)果她在實際填寫的時候,填上了歷史系,從第一志愿到大專類所有她看的順眼大學(xué)名字她都填上了,最后還寫了“服從分配”,但是專業(yè)一律是“歷史系”。
所以當(dāng)錄取通知書下達的時候,父親舉起了他放下多年的巴掌,母親面帶失望,流出了無數(shù)嘆息。
她卻很高興地上了大學(xué),然后讓自己每天沉浸在書里。就在她如魚得水,還沒有想畢業(yè)之后要怎么辦的時候,她就死了,為了救人死了……而且還陰差陽錯來到了漢元朔五年的江夏,莫名其妙地成為了項婉兒,接著又變成了眾人口中的“神女”,甚至還得到大漢天子的封賞,進入長安。
這所發(fā)生的一切對只會看書的項婉兒顯得那么不真實,也讓她覺得有趣。她以前就常聽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如果以前算是讀了萬卷書,那么她現(xiàn)在可要行萬里路了,而且是到那么遠的時空……
也許一般人到了這么遙遠的地方,會想念家鄉(xiāng),會思念父母,不過項婉兒卻真的沒有想過那么多,她覺得這一切就好像是她去了異地上大學(xué),很難天天回家而已,但只要時間到了,就可以回家了。
當(dāng)然,到這里之后豐富多彩的生活,巨大的變化也讓她沒有工夫想念家里的一切。
進入了館驛,項婉兒和小孟被那位大行治禮丞妥善地安排在一間干凈整潔的房間內(nèi)。然后很快有人送來了洗漱用品,食物茶點。
項婉兒有些拘謹又有些好奇地看著進進出出的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尤其此處沒有桌椅板凳,只有坐榻矮桌,她更是連坐也不會了……
要知道她這一路上雖然有人照顧,但畢竟條件簡陋,同行的也多是護衛(wèi),根本沒有人會提醒她如何坐臥,而在江夏時,人人忙著活命,更不會計較這些。
直到所有人都出去,項婉兒才松了一口氣,開始盤著腿坐下享受這些食物,甚至還能想起來招呼小孟。
小孟看了看食物、又看了看項婉兒,視線來回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在確定項婉兒是真心邀請后,她才慢慢坐下,拿起筷子小口小口的吃飯,卻不敢夾菜。這讓項婉兒只得將桌上的菜送到她的碗里……
當(dāng)夜色降臨,趕了一天路的項婉兒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睡著的時候她也沒有夢到故鄉(xiāng)與父母。甚至在第二天清晨還要小孟叫她起床。
小孟叫她起床的時候,愛睡懶覺的項婉兒口中雖然答應(yīng),轉(zhuǎn)身又昏睡過去。直到小孟搖醒她,在她沒有再次陷入昏睡前,提醒,“主人,進宮的時辰快到了”,她才猛地坐了起來,大叫:“對啊,進宮!”
一想到進宮,項婉兒立刻跳了起來,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中間還興奮地搓了搓手,笑瞇了一雙眼。
小孟沒有被宣詔,不能進宮,所以最后只有項婉兒一個人登上了進宮的路,這時她還沒有那種覲見帝王的小心翼翼與恐懼,對于她來說她只是要去見一個出現(xiàn)在歷史書中的人物而已,除去考試的時候,又有誰會害怕書上的人呢?而她考試的時候也從沒有怕過……
所以直到宣室外,項婉兒一直都在好奇地打量,甚至還想要和領(lǐng)著她的內(nèi)監(jiān)說說話。
“陛下!”一個冷峻嚴酷、略顯焦急的聲音,驀然透門窗而出,直擊項婉兒的耳底,“這并非蹋壞幾棵秧苗的事,而是涉及國家的法度威嚴,國法之下,沒有所謂小事,只怕陛下寬赦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寬赦一個人,就會寬赦其他人,致使往后律令不敵人情,最終只怕動搖國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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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動搖國之根本,只怕是你張湯在危言聳聽吧?”另一個聲音雖然平淡中和,不見絲毫起伏,卻依然讓人感到一種氣勢。
項婉兒沒有感到那種震撼人心的氣勢,她的心在聽到“張湯”這個名字時,就已經(jīng)開始飛揚,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了。
她記得《史記》上是將張湯定為酷吏,說他迎合拍馬的本事很好,還很善于揣摩皇上的心意,皇帝想要辦誰,他定不會放過,可皇上想要放誰,他也一定不會多加懲罰,卻沒想到這個人也有這樣違逆皇帝的時候呢?
那另外一個聲音應(yīng)該是漢武帝劉徹吧?
項婉兒正自猜測,只聽那嚴峻冷酷的聲音繼續(xù)侃侃而談,“陛下,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荊莊王并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但當(dāng)楚莊王去世后,楚國的國勢也就衰弱了,為何楚莊王在世,楚國就可以稱霸,而他死亡,國家就衰弱,這都是因為那些國中的官吏丟掉國家的法度,在法度外追求私利。”說到這里,張湯聲音一揚,堅定決絕地說,“故臣所說絕非危言聳聽,為國之安定,律法威嚴,請陛下務(wù)必將霍去病及那幾個虎賁騎衛(wèi)交由廷尉屬懲辦!”
“你這么說是不是也讓朕該去廷尉屬?!”
果然是漢武大帝!項婉兒一臉驚喜,她知道這個人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史記》上記載劉徹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做過,甚至還被人當(dāng)成強盜呢!
“臣不敢!”張湯氣勢減弱,似乎妥協(xié)了。
“算了,”劉徹溫言說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他們觸犯了律法,確實該罰。但去廷尉屬就免了,還是讓他們繳納罰金吧,至于多少,就有你來定。”
“喏!”張湯答應(yīng)。
項婉兒還想繼續(xù)聽下去。
卻聽到里面那個平和中正的聲音問,“外面是誰?”
內(nèi)監(jiān)用太監(jiān)特有的尖銳聲音回答,“江夏神女項婉兒殿外候見。”
“進來。”低沉的聲音帶著威嚴命令。
“喏。”內(nèi)監(jiān)答應(yīng)一聲,引著項婉兒走進了宣室殿。
宣室殿,雖然不如前殿宏大開闊,卻也是帝王處理朝務(wù)、召見大臣的地方,項婉兒進去的時候,忍不住多看兩眼。等她打量完了殿內(nèi)的擺設(shè)才看向屋內(nèi)的男人。
她先看到的是距離較近的張湯,只一眼,項婉兒就記住了這個人,瘦削的臉,銳利的眼神,緊緊抿起的薄唇,還有剛才她聽到的聲音,所有這些都顯示著這個男人嚴酷的個性。但是不可否認,在項婉兒看來這個人頗算得上英俊。
打量完之后,項婉兒向他笑了笑。然后看向屋內(nèi)塌上坐著的另外一個人-----劉徹。
劉徹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但是由于保養(yǎng)得很好而顯得更為年輕,此時他正一臉平靜地看著項婉兒與她的無禮。雖然他的臉色很平靜,卻依然透出站在權(quán)力巔峰的人所特有的威嚴。這也讓項婉兒想起了她應(yīng)該行禮,就趕緊慌慌張張地趴下。
“免禮吧,”皇帝看了一眼項婉兒姿勢,笑著說:“一路辛苦了。”
面對著皇帝的客氣,項婉兒跪坐著,不知道該說什么,便嘿嘿笑了一下。
劉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對著傻笑的項婉兒說道:“怎么?朕有什么不妥惹人發(fā)笑?”
項婉兒趕緊搖了搖頭,拘謹而又興奮地說道:“沒有,沒有,你很好。”只是看到書上的畫像變成了真人,有些不敢置信而已。
劉徹對于項婉兒地說辭顯然不信,但也不想深究,便探身笑道:“昔年宮中曾有李少君,祭祀灶神,言事必中,不想李少君乃天上神人,不久就化去,使朕蓬萊求仙之事不能成,不知你是如何起死回生?是否也有長生不老的本事?”
項婉兒微微挪動著身體,不安地笑了一下,道:“其實我根本算不得神女。”
張湯一旁冷聲道:“神女此話差已,我大漢自建國以來,能起死回生的,天下間只有您一人。而江夏大水,若沒有神女庇佑,又怎能平安順利地渡過?百姓們說您是神仙,陛下也敕封您為‘神女’,您如何這樣說?”
項婉兒看了神情冷峻的張湯一眼,趕緊低頭,小聲說道:“不是我自謙,其實那時治病救人的不是我,而且我根本就不懂醫(yī)術(shù)。”
“神女懂得神奇的凈水之術(shù)又何必去學(xué)人間的醫(yī)術(shù)?”張湯似笑非笑地笑道,不過他的神情卻讓人感受不到笑意,只覺得涼颼颼、冷冰冰的,有些瘆人。
面對著張湯地逼問,項婉兒著急解釋:“其實那是因為我喝不下渾濁的污水,才想起來以前在書里看過凈水的方法,那也不是我發(fā)明的。”
那時項婉兒回魂,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四周一片汪洋。
在一片翻滾的大水中,她和幾個人扒在大樹上動也不能動,就怕一動就掉下去,被水淹沒。幸好大水很快退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水退下去之后,根本沒有干凈的水源,而喝臟水的結(jié)果是很多人染上了痢疾;在幾乎絕望的情況下,項婉兒忽然想起了用石塊、沙礫、細沙濾水,然后將水煮開的方法獲得了比較干凈的水……
“哦?”劉徹問:“不知是看的什么書?”
《尼羅河的女兒》,項婉兒剛想說,可是她一抬眼,看到廊柱、床榻、竹簡……就立刻將話咽了回去,這個時候字都寫在竹簡上,又哪里有紙張給人畫漫畫!
“嗯,是一本奇書。”項婉兒含混地說,對于這個時代,漫畫應(yīng)該算是奇書吧?
“當(dāng)今天下的奇書,當(dāng)歸淮南王所編纂的《淮南子》,想必神女說的就是這本書了。”張湯道。
“《淮南子》博大精深,里面涉及到的內(nèi)容繁多,它哪是我能看懂的,像是這種小伎倆的東西,又怎么能出自那里呢?”項婉兒真摯地說道。
“那么是出自哪里呢?”劉徹咄咄逼人地問著。
項婉兒有些發(fā)窘地低下頭,一言不發(fā)。
劉徹沉下臉,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那你又是從哪里看到《淮南子》呢?”
項婉兒因為劉徹不再問凈水方法式從哪里看來的,偷偷松了口氣,想也不想地回道,“在家里啊。”網(wǎng)上找的。
“你家又在哪里?”張湯接口。
這個問題讓項婉兒又遲疑了起來,她確實不知道這個“項婉兒”是哪里的人,至于死而復(fù)生的她原來那個家在哪里,她也不想說,說了又有誰會相信呢?
在項婉兒神游的時候,君臣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雙方似乎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了然,然后是更多的疑惑不解。
《淮南子》自成書之后,淮南王劉安視若珍寶,向來不肯輕易示人,若項婉兒看過,那么必當(dāng)在淮南王府看過。可是如此明顯的事實,這個女子卻又支支吾吾,如此先后相悖,她所圖謀的到底是什么?
“你不愿意說?!” 劉徹冷聲問道:“想必是一個了不得的地方了,否則淮南王所著的書又是平常人家能夠看到的?!”
聽到這句話,項婉兒抬頭看劉徹陰沉的臉,一接觸到那張臉,那銳利的視線,她立刻感受到一股壓迫與威脅,那種泰山壓頂,讓人抬不起頭的壓迫,那種殺伐決斷、事關(guān)生死的威脅。
在這種目光下,項婉兒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從心底里生出一種恐懼——她以前就害怕別人生氣發(fā)怒的臉色,而這個人更是有一種難言的魄力,讓她心虛膽顫。
她覺得自己就連死、就連到這里經(jīng)歷了那么多變故,也沒有這么害怕。
其實死的時候,項婉兒還沒有來得及害怕,就已經(jīng)變成了靈魂,在她還沒有覺得自己變成了靈魂的時候,她又還魂了,而還魂之后,她還沒有覺得害怕,就為了適應(yīng)這種生活不斷努力,又哪有時間去害怕……
但此刻,項婉兒哪里能想這么多,她只知道這個人并不是她以前看的書里的圖片,而是一個掌握著她生死的帝王,只要他一句話,她就可以再一次死亡,或者生不如死?
想到書中看到的生不如死的刑法,項婉兒頓時冷汗涔涔,腦子中想著:我該怎么辦?!我并不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