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雲捲雲舒, 雲聚雲散……而突如其來的腳步聲則打斷了陷入沉思之人的片刻悠閒。伍被將視線從碧空白雲轉入茶釜升騰的水汽,透過迷濛的水汽,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愈行愈近。
低首取瓢分茶, 伍被收斂起眼底那無人能觸及的孤寞, 同時在臉上掛起了恬淡柔和的笑容。
心事重重的項婉兒看到藤樹花海下煮茶的伍被, 心中一陣恍惚。她停步呆呆注視著如神仙般飄逸的男子一舉一動, 看他嫺熟中透出優雅的動作, 看他渾身似乎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來,忽然止不住眼角酸澀,淚盈於睫……
“來喝杯茶吧。”伍被含笑招呼著。
項婉兒使勁兒眨了眨眼睛, 直到將淚水眨回去,才轉而對小孟和瓊琚說道:“我在這裡喝杯茶, 你們自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喏。”小孟和瓊琚答應著, 轉身離開。
釜中的水如騰波鼓浪, 茶沫浮於水上,白花花的, 如同晴朗天空中的鱗狀浮雲。少女走至伍被身前,俯視著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內涌起無限悵惘。
“請。”伍被將分好的第一碗茶推過來,放到失神的項婉兒身前,然後邊往釜中注水止沸, 邊說道:“謀事在人, 成事在天, 即便其事不協, 也不必憂慮。先坐在喝杯茶吧。”
項婉兒在席上坐下, 端起茶,喝下一口, 任憑苦澀的液體在口腔中蔓延。直到這抹苦澀蔓延到心底,她才低聲說道:“不,他們答應了。”
伍被的手一頓,笑容越加明朗起來,“既如此,你爲何又這副臉色?”
項婉兒放下茶碗,擡頭注視著伍被的眼睛,道:“剛纔街上有士卒持羽檄,高呼‘南越兵入淮南界’……”
伍被笑容一僵,沉默地垂下眼。
項婉兒繼續說道:“其實現在根本沒有什麼‘南越兵入界’吧?”
伍被擡頭注視著一臉篤定的少女良久,才點點頭,道:“是。月前廷尉忽然把淮南王孫劉建供詞中牽連出淮南王太子劉遷的事呈報了皇上。皇上已然派廷尉趁前去拜見淮南國中尉的機會,要求逮捕太子。而這一行動無疑是長安要對淮南採取措施的前兆。而大王……”
爲自己又添上一碗茶,伍被才繼續說道,“大王爲能名正言順出師,先是派人到廬江郡、會稽郡冒充追捕盜賊,試探其他諸侯反應。其間若無人響應便以南越兵入界爲由,打算出大軍向南奪取衡山國來攻打廬江郡,佔有尋陽的戰船,守住下雉的城池,扼住九江江口,阻斷豫章河水北入長江的彭蠡湖口這條通道,同時以強弓勁弩臨江設防,來禁止南郡軍隊沿江而下;再東進攻佔江都國、會稽郡,和南方強有力的越國結交,如此便可在長江淮水之間屈伸自如……”
“這都是大王的意思麼?”項婉兒強迫自己壓下內心的所有不安與激盪,用一種她自己都有些訝異的咄咄逼人語調問道。
伍被若有所思地看著顯得有些尖銳的項婉兒良久,忽然嘆息一聲,道:“有些事情你真不該知道……”
“我也想。”項婉兒認真地說:“可很多記憶好像並不由我。”
“那麼你今天想要跟我說些什麼?”伍被無奈地笑了,“這些計策雖出自我,但須得大王認同,才能頒下命令實施,既然這些成不成均在於大王,我又何必爲自己多說呢?!”
項婉兒的心柔軟下來,她能瞭解伍被的無奈——劉安一心要做皇上,身爲謀士的他雖有不同意見,卻也只能順從,爲淮南王謀劃。既然這些計策並非打從心底認同,當然不會願意在人前多說。
項婉兒的目光也柔和起來,她痛惜地看著伍被,悄聲問道:“那爲什麼不離開?你明明知道……”知道淮南王不會成功,那爲什麼還不離開?!
“有些責任是不能躲避的。”伍被避開項婉兒真摯的目光,低頭注視著翻開的水,含笑說道:“人生總有許多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什麼事情?”項婉兒追問:“是因爲那些大吏,淮南王想要除掉的那些官吏嗎?你可以……”
“不!”伍被否定項婉兒地追問,“不是這些。”
“那是爲什麼?什麼事讓你必須留下?!那些事有重要到即使會死也必須去做嗎?”
“是。”伍被轉頭看著項婉兒,明淨如星的雙眸中充滿了深沉的智慧與疲憊,“很多事情比一個人的性命重要,值得人拼盡一切。”
“可是……”你爲什麼還會有這種目光?
看到伍被的雙眸,那彷彿洞悉一切的雙眸,項婉兒將衝到嘴邊的言語嚥了下去,她雖然並不理解,但自古至今的文字記載中確實有很多比生命重要的東西,比如說道義、尊嚴……那些東西讓很多人拋頭顱灑熱血,不惜丟下一切。可是既認爲自己正確,那伍被他又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眼神,疲憊的眼神呢?或者他也認爲這些所謂的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都是人類強加給自己的,根本就沒有不值得人犧牲那麼多麼?最早的人類不就是爲溫飽、爲生存而和自然搏鬥,他們又哪裡有這麼多可以爲之不顧性命的責任呢?
項婉兒想著,想著伍被種種作爲,想著自己記憶中的文字,不禁心亂如麻,臉上露出一抹痛苦哀慼之色來。
“你是不是想起……”看項婉兒如此,伍被心彷彿被蜇了一下,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略帶緊張地問著,可是他只問了半句便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伍被深深看著項婉兒的目光中透出了某種瞭然。他熄滅釜下之火,站起身,仰天嘆道:“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可天下幾人真能‘知足’、‘知止’?我又何必強求什麼長久?”
陽光斜斜落在伍被身上,瞬時添了一抹金色,又柔柔地向外界暈開,以項婉兒的角度仰望,竟然覺得這個男人渾身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癡癡地望著眼前男人,少女心中涌起不顧一切的衝動。她站到伍被身前,執著地問著,“那麼你不知足的是什麼?你必須要做的到底是什麼?”
伍被地回答是一抹意味不明的含混笑容。笑過之後,他低頭俯視著滿臉關切之色的項婉兒。少女的關心、憂慮是如此真摯,讓伍被禁不住爲此動容,他緩慢地擡起右臂,似乎想觸碰少女的臉頰,將這種溫暖的感覺留在心底……
風停了,外界的聲音靜止了,似乎時間也停止了流動,項婉兒仰頭靜靜地站著,眼眸中漸漸升起迷濛的霧靄,她屏息期待著,期待著那隻手落在臉頰上……可就在暖和的溫度沁入肌膚時,少女卻察覺那舒展的手掌一頓,接著它便轉而微微向上,輕輕地落在了頭頂上,拈起一片落葉而去。
失望……項婉兒低頭垂眸掩下心中失望,同時耳邊響起對面男子堅毅而平靜的聲音,“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夜,無星無月,黑得像鍋底一般。
室內,窗牖全部打開的室內,空氣溽熱窒悶得如同升騰起蒸汽的蒸籠,讓身處其中的人心慌意亂之餘,感覺到某種不祥。
項婉兒身著單衣,斜倚在幾案旁,癡癡望著燈火發呆,手不自覺擺弄著隨身攜帶的盤長結,她不懂伍被留在淮南到底執著些什麼,同時更加惱恨自己才智平庸,不能把握局勢,看透伍被的笑容背後到底有怎麼樣打算……
“若能再聰明些……”不要求能將所有人一個眼神、一個暗示都能懂得的七竅玲瓏心,但起碼也要將別人的話聽懂啊……
項婉兒的喃喃自語聲讓小孟擡頭,投過來疑惑的視線。可她看主人並沒有其他的表示,只能又低下頭,繼續和瓊琚玩了一半兒的六博棋。小孟落子,思考著下一步的動作,同時等待瓊琚拿箸決定下一步……可她等了好一會兒,卻仍不見瓊琚動作,便擡頭提醒,“輪到你……”小孟說話的時候,才注意到瓊琚臉色發白,心不在焉。
“什麼?”瓊琚看了看小孟,然後發覺是輪到自己了,不禁歉然一笑,伸手執起箸。
“你不舒服麼?”小孟關切地問。
“不,我沒……”
室外忽然響起急促散亂的腳步聲,打斷瓊琚的話,她停下手中的動作,轉向門口。
門吱呀一聲打開,接著零露□□,汗水淋漓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她急急開口,“項姑娘,大王有請。”
淮南王有請?項婉兒詫然透過零露,去看外面黑黢黢的夜色,悶熱無風的空氣似乎正醞釀著一場大雨,如此天色,淮南王還有什麼事情?
“車馬就在門口,”零露催促著,“說是請‘神女’即刻便往。”
“知道了,”項婉兒收回遲疑的目光,掩上鬆散外裳,淡淡說道,“等我片刻,這件衣裳實在不能外出。”
“可……”零露看向門外,顯得十分焦急。
“耽誤不了。”瓊琚邊起身去拿衣物,邊對零露說道:“就算是大王親來,也不會計較這一時片刻。”
零露抹了抹汗,惱道:“你說得雖然不錯,可你不知道外面來的人有多強橫。那副樣子簡直都快嚇死我了。”
“王宮裡什麼時候有不懂規矩的粗人了?”瓊琚利落地爲項婉兒寬衣,奇道,“你又理他們做甚?!”
“誰願意搭理他們啊,還不是……” 零露撇撇嘴,止住到嘴邊的抱怨,隨即悵惘說道:“要是陵翁主在就好了。”
聽到陵翁主這三個字,項婉兒渾身一僵,目光也黯淡下來。而半跪下爲項婉兒整理裙裾的瓊琚手上也是一頓。可女侍很快便恢復正常,她站起身仔細瞧著沒有疏漏,才遲疑著補充道,“今夜恐怕有雨,還是再添一件外裳吧。”
“不了,”項婉兒看著急躁零露,“這樣就好。”原來零露她們在自己身邊也有著如此的委屈,寄人籬下的食客確實不比得力的幹吏。
步出門的時候,項婉兒不知怎麼忽然回頭又看了一眼這居住約有半年的小室,心中涌起一股淒涼。伴隨著這種淒涼而起的是一種直覺,她覺得自己只要今夜離開這裡便再也會不來了……
忽然,項婉兒的目光落在臂上搭著外一件外裳的瓊琚身上,她看著瓊琚含混不清的笑容,呆了一呆,隱隱覺得瓊琚的笑容有些奇怪的僵硬。
瓊琚低下頭,將自己的臉龐隱藏在長髮裡的陰影裡,笑道:“怎麼了?忘記什麼東西麼?”
“不,不是。”說著,項婉兒決然轉身,試圖拋下那種無所依憑又一無所有的空虛與那裡不對的怪異感覺。然後,她將自己的腳步隱藏在其他輕重緩急不同的腳步聲裡,離去……離開這個她已然習慣的殿室,去面對那不可知的一切。
門外火把光亮下,馬車顯得很是軒敞,車旁的人微微躬身也非常有禮,並不如零露說得那麼不可一世。
不過,項婉兒並不在乎這些,她徑直向著那兩馬車而去,心中幾乎有著一種赴刑場似的錯覺。可就在少女進入車廂坐好,看到小孟也想上車的動作時,她忽然探出身來,目光在鮮活的零露和安靜的瓊琚之間流轉,最後她看著瓊琚說道:“天色晚了,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瓊琚,你還是帶小孟回去睡吧。”
“不,我想跟著主人一起……”
還沒等小孟說完,項婉兒已然冷下臉,不耐又堅決說道:“這裡沒你想不想的。”
小孟心中一陣委屈,不過她還是將放在車轅上的手拿下來,慢慢地退後。
看到小孟皺成一團的小臉,項婉兒欲言又止,可那種不祥的感覺總是縈繞心底、揮之不去,因此即便她有所不忍,也必須狠下下去。正想著,她忽然看到瓊琚一把拉住退後的小孟,俯身湊到女童耳邊說了些什麼。而小孟聽了瓊琚的話,沮喪苦澀的小臉立刻變得堅定起來,甚而連連點頭。
不知道瓊琚對小孟說些什麼,項婉兒有些失落地想著,今天小孟倒是對瓊琚纏得很,眼神也不再有戒備,似乎她們兩人之間達成了什麼協議……
正想著,瓊琚已然擡起頭,而小孟則又擠了進來,說道:“主人,讓零露和我一起回去吧。”
項婉兒不置可否地來回看了看小孟和瓊琚,然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