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記憶夏傾鸞費盡心力想要忘卻,恨不得將所有恐懼藏于無人知曉的角落,然而隨著這些記憶被封存的還有原本明麗美好的一些東西,譬如眼前男人曾經帶給她的歡樂,安寧。
她還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掌中的小心翼翼,記得他異于常人的那兩只眼睛,黑中略帶赤紅。
“蕭乾叔叔。”
這一聲呼喚恍若隔世,十四載花落燕來,當年負責保護她的少年早過了而立之年,雖然音容未改卻已丟了活下去的意義,再次與她相遇,終于想起自己的名字與身份。
蕭乾不敢挪步,局促地站在原地看著越來越像那人的年輕容顏走近,片刻之前還縈繞在她周圍的戾氣消弭四散,只余欣喜笑靨。他并不知道,有人為了這個笑容絞盡腦汁窮畢生力量卻不得,此刻的靜雅神美不只對她,對其他人來說一樣奢侈。
“少小姐,果然是你。”
“你一路跟蹤就是為了找我?”
蕭乾頻頻點頭,憨厚神態與當年別無二樣。
父母雙亡的他七歲就被蕭守秋蕭將軍收在帳下,待之親人一般,等蕭家的掌上明珠呱呱墜地,比所有人都開心的他主動承擔起了保護那個孩子的任務。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少年,每日除了蹲在搖籃前傻笑外便是勤習功夫揮汗如雨,為的,就是能保護敬仰之人最愛的女兒。蕭家少小姐會走路起,一直抱著她領著她的就是蕭乾,看小小的生命漸漸成長,他的喜悅甚至超過了蕭將軍夫婦。六年后,一紙詔書令蕭家滿門抄斬,火光連城的血腥之夜他發瘋一般拼殺著,用全身力氣想要保護身后柔弱的女子和兩個孩子,直到有著天下第一之名的蕭夫人阮晴煙拉住他,笑得凄美絕望。
“帶鸞兒跑,跑得越遠越好,如今只有你能保護他了。”
小公子蕭白被托付給門客程顯功,蕭乾則背起年幼的少小姐一路奔逃,從狗洞之中尋得一條生路。
晝夜輪轉不息,他的腳步亦未停止,喉嚨中彌漫的血腥味道伴隨著口干舌燥將他折磨得想要死掉,可是目光觸及背上流著淚睡睡醒醒的小女孩時,麻木的腿腳又開始機械地邁動。
被追趕著跑了兩天兩夜,筋疲力盡的他終于還是陷入了官兵的包圍。弱冠之年的蕭乾忍著饑餓疲憊左沖右突,然而現實沒有賦予奇跡,一陣槍棍刺打后,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或是上天可憐,身受重傷的他被當做死人棄之荒野,又被路過的農夫救了性命,只是再也找不到拼盡全力保護的少小姐,蕭傾鸞。
十四年,每一天每一夜他都沉浸在無邊的自責中,恨自己為什么沒能保護好少小姐,沒能守住蕭家最后的血脈,他害怕九泉之下無顏去見當做父親一般崇敬的蕭將軍,便是連死的勇氣都沒有。就這樣渾渾噩噩到處流浪,南疆那片廣袤的深山老林成了他的歸宿,江湖的腥風血雨再與他無關,直到忽然聽聞,破月閣殺手紅弦生得與當年蕭夫人阮晴煙一模一樣,或是蕭將軍之后。
“得到消息后我便四處打探,說來也巧,正想要潛入蘭陵城見上一面時你竟然來到了南疆。”微風起舞擺蕩的河邊,瘦弱身影與七重紅紗席地而坐,望向對岸的目光深遠綿長。兩相交談,都對彼此這些年的生活唏噓不已:“在林中見到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少小姐你,小時候還看不明顯,可現在你的容貌當真與夫人如出一轍。想要與你相認又怕你早就忘了我,所以便一路跟隨想找機會試探一下,卻不想早已被你們發現。”
夏傾鸞抬起頭看他兩鬢隱有白發,心里沒來由一酸:“當年的事我已經記不太清,甚至連背我出逃的人是誰都忘了,更不會知道閣主要找的‘玄瞳’竟然就是你。蕭乾叔叔,這么多年來你過得可好?”
“怎會好。每夜一閉上眼就想起夫人托我帶你逃跑的場景,是我沒用,竟讓人把你搶走。”
“不關你的事,是蕭家時運不濟,還連累你要舍命帶我奔逃。蕭乾叔叔,如果不是你,鸞兒也許已經是凡間沙塵,一抷黃土了。”
她皺眉,她笑,都與蕭夫人完全相同。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蕭乾實在忍不住,兩眼通紅含淚。
“都過去了,蕭家早被人遺忘,如今只剩我和蕭白得以延續蕭家血脈。我看蕭乾叔叔你也不必再返回南疆,何不到程府住下,既能保護蕭白,又能謀個安身立命之所。”
韋墨焰趕往南疆要找的人被稱為玄瞳,其本尊鮮有人見,只盛傳一身特異掌法勝了不少人。或許真是天意吧,誰會想到他要找的人正是要找她的人呢?然而夏傾鸞并不打算告訴韋墨焰實情,她不想讓蕭乾卷入江湖紛爭之中,怎么說他也算是蕭家伶仃的遺族了。
蕭乾不懂她所想,還以為夏傾鸞只是為了讓他保護蕭白而已:“既然小公子在程大人府中遠離紛亂世事,想來也沒有過多保護的必要,倒是少小姐你出入江湖,總需要個人在身邊照顧。”
二十多歲的人還被當成孩子,夏傾鸞半是無奈半是感激,面對兒時朝夕相伴的蕭家舊部不知說什么才好。
兩人言談正歡,忽而一陣濃烈殺氣逼近。
蕭乾幾乎是下意識地躍起擋在夏傾鸞面前,轉身向殺氣傳來的方向望去,孤傲清冷仿佛不溶于世俗的黑色身影寒意森然,字字蝕骨:“他是誰?”
“蕭家故人,并非敵對。”夏傾鸞皺眉道。
這個男人蕭乾認識,天縱奇智,驚才絕艷,一身睥睨之姿甚是超凡脫俗,南疆之行中與夏傾鸞配合無間、寸步不離,正是破月閣閣主韋墨焰。
“在下蕭乾,是韋閣主想要找的‘玄瞳’。”蕭乾上前一步,誠摯地報上身份,“昔日在下受恩于蕭家,曾有幸照顧少小姐六年余,如今當逢重見難免有些感慨,是而沒有先行向韋閣主打招呼,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原來是她幼年侍衛,這倒是沒想到。
安頓好紫袖后不見夏傾鸞身影,他隨口問了一句,得知她一個人跑到河邊不由有些擔心——跟蹤他們一路來到蘭陵的神秘人身份不明,他怕孤身一人的夏傾鸞會遭人暗算。及至趕到河邊只見熟悉的那抹紅艷與不認識的男人坐在一起,形似熟稔親昵,無名怒火頓起,也因此泄了殺氣。
關于她的事總會令得韋墨焰方寸大亂,冷靜難尋,尤其當她和其他男人有所關聯的時候。
“既然是故人,邀到閣中小敘并不為過。若無其他事情還是不要離開太遠為好。”逐客令已下,韋墨焰轉身欲行。
“韋閣主,”蕭乾忽而攔身于前,“如蒙不棄,蕭乾愿入破月閣獻綿薄之力。”
21-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