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原本的名字
是夜。
一彎皎皎明月。
一路走來,有許多姑娘自家院子裡執笤帚掃出一片乾淨地兒,爲的是七夕節乞巧。
“雲岫。”
身邊人說話時帶了少許鼻音,似過了夜風。
雲岫偏了偏頭,“何事?”
“我在想,你每年七月初七是如何乞巧的。”葉驚闌的眉梢上帶了幾分笑意,在他看來,哪怕世間女子都會在這一天乞求織女保佑自己心靈手巧,雲岫也不會有一點從衆的想法。
“對月穿針,蘭夜鬥巧。”她漫不經心地答著。
難道要她親口承認自己只看看,什麼都不做,有時連看都不會看嗎?
“納蘭千漪是前任家主納蘭無衣之女,你是現任家主納蘭無心的嫡女……按理說除了她替你入京之外,不會有別的瓜葛。”葉驚闌眉頭緊皺,雲岫出北疆的原意是找尋妹妹的下落,實則她們只是堂姐妹,血脈聯繫沒那麼緊密。
雲岫在這一瞬間,臉上笑容粲然。
她還是忘了葉驚闌是個賊精的人。
難道是地域差距,盛京城裡的習俗和一疆三城有差別?
雲岫話中暗含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一時半會兒他還沒能將其中因果理個清楚。
雲岫的動作滯住,她嘴脣囁嚅,話語幾次堵在了喉嚨,還是沒能衝出那一道防線。
“能讓一個成天泡在酒罈子裡的人幾乎戒了酒,定是有重大變故。”她分析得頭頭是道。
葉驚闌端著酒杯,轉動。
她仍是雲岫,他卻不再扮作棧渡。
她怎能告訴析墨,年節時那匆匆一面,已然註定了這是一次不可違抗的命運交錯。
眼中倒映的是他的模樣。
蒙歌在暮時入城,順道帶來了馬車上的酒罈子。
乍然聽到“棧渡”二字,葉驚闌飄忽不定的思緒收回了自己的殼子裡。好久沒聽見這個化名了。初到凌城一時興起爲自己起的名兒,是什麼時候忽然就消失不見了?
大概是在無名島上,他與雲岫面對面時。
“是的,我有。”他只得這麼迴應著雲岫。
雲岫挑揀著下酒小菜,思慮片刻,答道:“雖不是同胞,但我自小承了挼藍生母,也就是前任家主之妻的情,她將我視若己出,在我離開王府之前她待我是最好的。在她死前曾給我託書一封,教我代爲照顧挼藍,我回到王府時,挼藍已有這麼高了。”雲岫用手比劃了一下,她的嘴角噙著溫柔而繾綣的笑意。
“我原本不叫納蘭千凜。”
他在她的手心寫下了“葉驚闌”三個字。
“那你呢?葉大人,朝中原是沒有葉姓。”她轉了話鋒,引到了葉驚闌這裡。
終於扳回一城。
“你說謊的時候,總會拉扯其他的事來搪塞。”
“雲岫。”
有時,她會將棧渡同葉驚闌分開來,因了在凌城時的棧渡和之後以真實身份面對她的葉驚闌是有區別的。
“你就沒安過好心。”
於是她也放下了。
“誰說嫁與我就一定命短。”
“待葉大人上天之後,我倒可以將黃金百兩換作白色紙錢,爲葉大人鋪一條路。”
“你終是不同的,你命足夠硬,不僅扛得住她的虎頭刀,還能動了她半壁江山。”葉驚闌第一次舉杯,“敬這一彎皎月,讓我沉醉於姑娘的絕代風華之中。”
“我怕有人偷襲。”葉驚闌這個理由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雲岫滿足地一口飲盡杯中酒。
“去到蟾宮折桂?”葉驚闌一愣。
他悠悠地說道:“是,我準備養好自己這破敗不堪的身體,擇良辰吉日,迎姑娘過門,做我葉府的當家主母。”
只見她搖了搖頭。
他木然地搖頭,“你太過敏感了。”
“納蘭千涵。”
“近來我總覺你有心事。”雲岫擱下杯子。
她拿過葉驚闌身旁的酒壺,往自己的杯中添了酒水。
敘舊的開場總是那麼千篇一律。
兩人在客棧的屋脊上坐下。
“……”
挺別緻的。
連開場白都是在重複歷史。
“久處一隅,許多人都被磨平了棱角。尚有野心之人,不願讓他人分了自己的碗中羹。如一盤散沙,怎麼都變不成一座堡壘。”
他今夜沒有喚她“雲姑娘”,而是聲聲喚著她雲岫。
“司空大人曾爲葉大人物色了幾位名門閨秀,不管大人見沒見過,總會在不久之後缺胳膊少腿,被利器劃花了臉,失了心智,還有丟了小命的……此般種種,難道不足以證明和葉大人有所牽扯的人皆會短命?”
“納蘭千漪在盛京時有一個小字,喚作水兒。”
她端詳著手中的酒杯。
雲岫手上不停,嘴裡也一直說著話。
與葉驚闌的一問一答,她不覺得自己有哪裡說得不對。
“……”
“接下來,你是否要裝醉,而後用一隻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告訴我一句……”
“按照你們那一輩的名,你的‘凜’字是不合乎規矩的。”
她擡眸之際,那束著領口的扣兒又不知所蹤了,一線精緻的美人骨在玄色的遮掩下若有似無。
好生熟悉的菜品。
“那在姑娘看來,什麼位置纔不委屈我?”
蒙歌清了清喉嚨,“哥哥已經用繩子將蒙絡的雙手雙腳捆好了,請公子慢慢聊。”
雲岫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發現身邊沒了人,她回頭之時才發現那人立在原地,就那麼靜靜地望著她。
“之後你便很少喝酒。”
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蒙歌遞上了一個小包袱,他對著葉驚闌挑挑眉,兩條又粗又黑的眉毛上下移動,倒讓人想到了蠕動的毛毛蟲。
這人真是隨便點撥一下就能順著藤摸到瓜。
“不如你的名。顯得太過文雅、嬌氣了。”
“雲岫。”
雲岫打斷了他的話,“如今看來,小倌館的頭牌太過於委屈葉大人了。”
雲岫剝著幾顆煮毛豆,下午曾停在她眼前嚼毛豆時勾起了她的饞蟲。
“本該是清水,但是害怕衝撞了皇子皇女們,所以在盛京才被喚成水兒。宋雲漪曾在生子之前有一言‘此子小字便作清水罷,女兒家要柔若水,也當剛如水,在這濁世之間自留清白,男兒家若是入世,爲文要持一顆清明之心,自口出的話語,自筆寫下的文字皆有理有據,不恃寵而驕,不爲利沉淪,爲武則要懷有拳拳之心,如這水一般遇強則強,生生不息,伐亂黨,平天下,還世人一片清平’。就這樣,定了個小字。入族譜的名兒是我起的,是她用代我去到盛京做質子換來的。”一顆兩顆毛豆兒丟進了嘴裡。
這人也許是嫌那衣領收得太緊,手指一彈便去掉了那顆扣兒。
爲了析墨隨口說的一句話。
算了,有些話點到即止便可。
葉驚闌是如何看穿的?
看著她滿腹心事的模樣,葉驚闌輕笑一聲,說道:“我也是詐你,你竟當真了。”
這說法和她瞭解到的分毫不差。
“喝多傷身。”他不以爲意地答著,這是三歲孩童都知道的事。
“我不嫌命長。”敢在虎口拔牙,除非她活膩了。女帝心尖尖上掛著的人兒,由得她有非分之想?
她努力回憶自己剛纔是否有失言。
不對,他的話將她帶偏了。
“雲輕營,不足以撼動整個王朝。”她也是初次將雲輕營擺在了明面上來講,她本是不願提及的。
銀盃上雕著一朵蘭。
“我也只是凡胎肉體而已,扛不住陛下的虎頭刀。”
瞧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雲岫不禁錯覺他還是那個胡亂打趣她的人,哪有什麼心事,一切都是她臆想出來的。
“是嗎?”他著實是興致缺缺,說話像是隨意地迎合。
“我只缺一個如雲岫這般的知己共飲三兩杯薄酒而已。”
沙城的夜風是攜著細小的沙石撲面而來。
“在下愚鈍,請姑娘明示。”
“今夜不是紅月,不至於引發人的瘋魔。”她的摺扇一合,也頓住了腳,看向葉驚闌。
下酒菜甫一擺開。
不是因爲那副好皮囊,而是因了他那衆人皆醒我獨醉的從心之感。
“你坐那麼遠,怎麼打探消息?”她一笑,仿若春風吹開的玫瑰瓣朵兒柔軟而恣意舒展。
雲岫掃視而過。
她想到了那一夜,凌城也有一輪明月,不同的是當時月圓,如今月缺。
說起來也算是可笑,析墨當時想要一語點醒她。
“我知道你不會和那些姑娘一般對月乞巧,你不必騙我。”葉驚闌衝她眨眨眼,“我不會與外人說道的,更不會告訴旁人你做的飯菜有多麼難以下嚥。”
——我怕你被那副好皮囊把魂兒給騙走了。
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他深知納蘭一族暗流涌動,卻沒有想過會有這麼複雜。
“生在納蘭家,就得學會生存。”嚼著煮毛豆的雲岫含糊不清地說著。
雲岫忽略了最後一句,“我想,葉大人並不缺一個陪醉的人。”
會被人抓住小辮子的。
“我何時敷衍了你?”
棧渡是一個散漫無度的酒鬼,他講求一個“萬事從心”,願意縱容蒙家兄妹打打鬧鬧。不論是在明月樓和她競價搶煉梵,還是在屋頂上和她喝酒胡侃,甚至在城西三巷,他那種自由自在,毫無拘束的做派,令人不禁懷疑他就是一個江湖浪子,一個放浪不羈的遊俠,行走在塵世中只爲了修煉自己的心。雖然他對她有過幾番懷疑、試探,以及存了心害她,但她對棧渡這人無法生起討厭之心,她羨慕,嚮往他的人生。
“二叔是吏部尚書,盛京居,大不易,他和北疆王府仍舊保持著聯繫,爲的是家主能給他撐腰,互利互惠罷了。家父雖爲家主,但兵權並不在他手中,在女帝即位之前他便失了軍營控制權,而我不過是仰賴著鐵板一塊的雲輕營只認我一人,才勉強保住了兵權。四姑無顏,早年招了個夫婿入贅納蘭家,其子隨納蘭一姓,算得上未雨綢繆,深謀遠慮之人。”
而葉驚闌是一個領皇家糧,穿皇家衣,肩負皇命的臣子,他有自己的處世原則,可謂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她很明顯地覺察到了蒙歌和蒙絡在面對“葉大人”時有了些不自在,不再放縱自己,儘管偶爾還是會起玩心,卻不會無所顧忌地同葉驚闌逗樂。她必須承認,葉驚闌待她,比“棧渡”待她更好。可是她也曾在其中迷失過,猶豫過,開在她心頭如同硃砂痣一般存在的盛京最美的花,現在看上去探出手便能攫取,然而她幾度收回了手。
葉驚闌駐足。
他當真就扛著個五花大綁的小姑娘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生在這世上,每個人都需要學會如何生存。”葉驚闌應道。
盯著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句地說了個清楚明白:“棧渡公子,你有心事。”
這裡的夜很靜,甚至可以聽見碎石子落地時輕微的聲響。
“我是被女帝撿回去的。”
葉驚闌興致看似不大高,他將酒水當做了清水,抿一小口,潤了潤嗓子後說道:“在你身後還有納蘭一族。”
雲岫對著那一彎明月指了指,撇了撇嘴,說道:“那裡。”
“請。”他手中的壺一傾,斟滿了銀盃。
爲了什麼……
當然不行!
可他越這樣,雲岫越覺著不對勁。在之前,他是無酒不歡,與傳言中的葉驚闌絲毫不差,只要有酒,他願意溺死在這杯中。不知從多久之前,葉驚闌漸漸戒了這一口,每次淺嘗輒止,時刻讓自己保持清醒。
“我這有塞上的陳情酒,可要陪我喝上兩杯?”他還是像當初那般獻寶似的從身後摸出了個酒壺。
“葉大人這麼厲害,怎能不上天?”
雲岫徑直推斷著,擺出事來佐證自己的說法:“司馬無恨和孟章掉落懸崖,那一夜,你沒有喝酒。”
只可惜葉驚闌不買賬。
“但你不同。”
“我姓什麼不重要,因爲我根本不知道我姓什麼。”他的睫毛投下一片陰翳,如遮了明月光輝的烏雲。
“你提到過你的父母。”有父母的人怎會沒有姓氏。
葉驚闌眼底是稍縱即逝的精光一道。
過了半晌,他慢慢地啓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