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和藥盞回到房里的時候,寧兒還在對著那臟污的錦囊出神。
將碗在桌子上置了,七七轉身把大開的窗子都闔了,走到寧兒身邊輕聲道:“小姐,吃點熱粥,然后喝藥吧。”
寧兒的視線從手中的錦囊移到七七面上,她猛的握住七七的手,問道:“你隨舅舅去過赤瞿對不對?”
寧兒冰涼帶著汗濕的手讓七七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她垂下眼來,點了點頭。
“那、那你可曾見到他?”寧兒澀聲開口又問,檀黑的美目中陡然升起希冀的光芒。
七七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碗盞,“小姐,你先吃點東……”
“你回答我!”寧兒驀地大了嗓門尖聲叫了起來,她纖細的十指攫住七七的雙臂,一顆心砰嗵劇烈地跳動著,眼眶灼燒般疼痛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七七。
“七七沒見到!沒見到!”小丫鬟被寧兒面上凄楚駭人的神色嚇到,忙一疊聲地大叫出來。忽覺臂上突然一松,寧兒已跌坐回椅中。
那雙曾經萬分明媚的晶亮雙眸驟然黯淡下去,絕美的嫵媚容顏此刻只剩下蒼白慘然……
七七目中流下淚來,探臂輕輕摟住寧兒,用力咬了咬唇,小聲道:“小姐……這半年來,你一定……受了很多苦罷……”
“苦?”
寧兒似是無意識地重復著七七的話,她想告訴與她情同姐妹的七七,她早已愛上了那個將她從侯府里掠走,讓她遍嘗了所有苦澀與甜蜜的男人。可是她的喉頭忽然哽住,張開口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唯有眼中的熱辣酸澀席卷而來,然后她看著七七在她的淚眼里驚慌失措。
“小姐你、你怎么哭了?七七問錯了什么了?”
手忙腳亂的小丫鬟忙掏出帕子來為寧兒擦拭面頰,然而淚珠成串而下,卻是越擦越多……到最后,寧兒忍不住伸手捂住面頰,顫抖著彎下身去。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在此時此刻叫囂著要宣泄出來。
那讓她傾心相予的男人,那日夜相對長路共行的入骨溫柔……在此刻全部如流水般流瀉而去,伸手再也抓握不到。
她蜷緊了身子,隨著第一串滾燙的熱淚流出眼眶,那在宛城被圍眾人疏離、獨對千軍萬馬之時都沒有害怕沒有落淚的莫寧兒,終于忍不住放聲嚎啕起來。那樣撕心裂肺般的哭泣與傾巢而出的悲慟,讓人忍不住猜想,她到底有多愛那個死去的戀人。
~~~~~~~~~~~~~~~~~~~~~~~~~~~~~~~~~~~~~~~~~~~~~~~~~~~~~
帝都冀陽的五月,溫風拂揚,夏花芳菲。
寧兒立在闊別已久的汀蘭院里,美麗面龐之上沒有半分表情。幾聲泠泠琴音在熏風之中隱約傳來,寧兒驀地轉身,尋了那琴音向西廂行去。
依舊是那端坐大石之上,如初見之時一般著了青袍的溫雅琴師,依舊是那古意盎然的天下第一名琴。修長的十指在琴弦上挑抹,指下流瀉出的正是那曲輕快昂揚的《明光》 。琴音堪堪停住,那淡如清泓的溫潤琴師抬起頭來,眉眼間溫宛清俊如昔。
“寧兒。”
思乾喚著那怔立在院落里的素衣小人兒,唇畔掛了淺淺的笑,向她招手道:“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進來?”
這樣……這樣熟悉的話語……
寧兒邁步向他緩緩走去,口中喃喃喚道:“先生……”她走到他身畔,探手輕輕撫在那“松風臥云”之上,古拙斑駁的名琴,發出顫顫的一聲響。
“先生,你告訴我,我只是做了一場大夢,我……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即墨侯府,對不對?”
寧兒口中說著,在思乾身畔坐了下去。
“這里什么都沒有變,所以一定是我做了一場大夢……”
思乾轉頭看著她,眸子里漾著溫柔,緩緩開口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寧兒……你自當勇敢些才是。”
寧兒低下頭去,忽然有細碎的水滴打在琴弦之上,發出輕而又輕的聲響。
思乾伸手,溫熱的大掌包覆在她冰涼的小手之上,輕聲道:“先生彈一曲《阮郎歸》與你,寧兒且來和舞一番,可好?”
“不……我已經不想、不想跳舞了。”寧兒緩緩搖了搖螓首,忽地反手握住思乾一雙大掌,她眼波迷離地望向眼前的青衣琴師,紅唇開開合合:“阮郎歸……我的阮郎又在哪里呢?先生,他、他……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啊!”
破碎的語音再難接續下去,寧兒緊緊閉了雙目,卻仍有豆大的淚珠從眼簾間滾瀉而下,她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顫抖的紅唇間逸出嗚咽之聲。
思乾長嘆一聲,探手將她攬在寬大懷中,任由肩頭的青衫被她淚水浸透。
“難為你了……”
思乾低語,痛失摯愛的感覺,他一點也不陌生。甚至早在十年之前,他便已經嘗過那樣的錐心刻骨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掙扎著活了下來。又或許,那個時候的他,根本就沒有想要活下來。
可是,老天到底還是讓他清醒著活了下來,沒有失憶,沒有遺忘以往所有的痛苦。思乾泛起苦笑,這么些年,他都在買醉與自暴自棄中度過,直到雪夜里那個一臉笑容的“少年”,在他身后高聲喊著:“敢問先生可否教授我琴藝?”從那刻之后,他總是想,也許窮盡溫思乾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笑容明朗的“侯府小公子”了。
可是如今,她在紅塵中兜轉了一圈,再相見之時,竟已是這般模樣。
此刻,也許懷中的寧兒已經能領悟,她與思乾最初相見的雪夜里,由他口中悲吟而出的那首凄涼悲歌。
思乾一手攬了寧兒,一手緩緩在松風臥云之上勾彈抹挑。琴聲流轉,卻帶著幾分清冷蕭瑟之意。一曲未畢,思乾卻忽地停了下來。
垂下眸子,看著已在他臂彎里倦極睡去的嬌小女子,他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晶瑩淚珠,輕聲道:“睡罷。只是明日你醒來之后,這路,卻還要繼續走下去才是……”
清風拂動思乾的青色衣袍,安靜的西廂院中,唯留一聲低而悲憫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