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公主那乘鸞儀在距朝天門百步的丹陛前停下。
嫁輿方自挺穩(wěn),早有喜娘伸手將簾帷掀起,著了嫁裳戴了鳳冠的莫寧兒,搭住了喜娘的手,款款邁出輦來。伴著禮樂聲響,當(dāng)那雙踩了鳳頭絲屢的小巧蓮足踏在紅綢所鋪設(shè)的甬道之上時,未覆紅縭的無雙顏色,直叫觀禮的百官羣臣,皇親貴族們驟然間寂然無聲。
而那對煌國帝后,遙遙立於高階之上。
百步距離,莫寧兒卻是走得不疾不徐。
那嬌妍容色之上隱隱光華流轉(zhuǎn),娉婷身姿綽約婀娜,雷霆盯著已行至他身前的小人兒,鳳眸裡跳耀的火焰,只一瞬便又黯淡下去。
“寧兒,”玉冕龍袍的武業(yè)帝朗聲開口:“朕既敕你‘安寧’之封號,你定當(dāng)不負(fù)朕之希冀,爲(wèi)我煌夏兩國交好,盡上一分力纔是。”
“是。臣妹定不負(fù)皇上所託。”寧兒脆生生應(yīng)了。
“皇后,你可還有甚要與寧兒說知的?”雷霆低了聲音,覷了眼身旁一派雍容大氣的王后姬霜。
“臣妾既然爲(wèi)嫂,自當(dāng)要叮囑幾句。”
姬霜微微清咳一聲,道:“古誡有云‘女有爲(wèi)女,婦有爲(wèi)婦;常有爲(wèi)常,變有爲(wèi)變。’想必那些繁文規(guī)矩,在教習(xí)所裡已統(tǒng)統(tǒng)學(xué)曉,本宮此時……只有幾字告予安寧公主。那便是‘不爭’、‘不畏’、‘不怒’、‘不憂’、‘不求’、‘不執(zhí)’、‘不貪’、‘不茍’。”
不爭——元?dú)獠粋徊晃贰圩崎W光;不怒——百神和暢;不憂——心地清涼;不求——不卑不亢;不執(zhí)——可圓可方;不貪——便是富貴;不茍——何懼君王。
一國之後那滿是英朗之氣的面龐之上,那雙明澈的嫵媚眼中透出隱約笑意:“安寧公主,你可明曉本宮之意?”
寧兒回視她的眼睛,輕輕頷首,脣畔染上一絲瞭然淺笑。盈盈跪下身去,她俯身叩首道:“莫寧兒叩謝皇上、皇后。”
“宣,夏國迎親使近前——”
隨著禮官高聲唱和,寧兒直起身來微一四顧,高階之下的衆(zhòng)臣之中,卻未見舅父莫昊遠(yuǎn)身影。寧兒心中幾分難過,瞥眼間那著了絳紅衣袍的迎親使卻已近得前來——
那迎親使身量矮小,語聲卻甚是清脆,只見他躬身行禮道:“微臣夏國譚鳳西,見過煌國陛下、王后。”
“請起。”
雷霆微一頷首,那譚鳳西便擡起頭來,寧兒一見之下,口中幾乎叫出聲來——那脣上粘了兩撇鬍須,右側(cè)臉頰之上有著一道約莫寸長疤痕的夏國迎親使譚鳳西,卻不是燕起之妹,澹臺鳳曦是誰?!
眼見寧兒認(rèn)出自己,鳳曦一雙大眼兒衝寧兒眨了幾眨,便欲嘻嘻而笑,猛地意識到此前情境,鳳曦嗆咳一聲,忙端正了面色,粗聲道:“請煌國陛下,頒賜金印金冊。”
一言才罷,雷霆微一揮手,便有禮官端呈金印金冊上得前來,雷霆將之執(zhí)起,遞於鳳曦手中,陰柔俊臉上笑意盎然,口中卻低聲道:“回去告訴你哥哥,若虧待朕的皇妹,我煌國定不善罷甘休。”
鳳曦聞言一呆,手中已接過金印金冊,卻見雷霆已執(zhí)起寧兒的手來,將之引下階去。那高階之下的紅綢甬路之上,此時已停了一乘華幔寶蓋。
在武業(yè)帝的攙扶之下,寧兒登上輦輿的一刻,瞥眼間見到人羣之後那摸熟悉身影,立時輕呼一聲,鬆脫了雷霆扶握她的大手,猛地跳下輦來,提裙向那側(cè)武官羅列的排行奔去。
衆(zhòng)人皆被她舉動所驚,眼見她提裙奔來,紛紛讓道於她。層層觀禮人羣之後,赫然立著個一襲錦袍加身的男人。
寧兒奔至那人身前定定站住,倏忽之間便重重跪了下去,口中道:“寧兒拜別舅父。”
莫昊遠(yuǎn)面上更無任何表情,寧兒重重三拜之後擡起頭來,眼見舅舅並不言語,心中嘆息一聲反身步回車輦之旁,紅縭覆住那傾城麗色,安寧公主在滿朝驚疑不已的文武之前,緩緩登上那架車輦。
禮樂聲驟然而起,喧譁震天。鎏金描鳳的車輿,在八百名宮人簇?fù)碇拢七婒暄讶缤L龍,緩緩行出煌國冀陽王城。已返回高階之上的武業(yè)帝,眼見那八乘金轡玉鞍馬,載著他欽封的安寧公主,駛往千萬裡之外的夏國王都赤瞿,從此與另個男人執(zhí)手相伴,共赴恩愛。薄削的粉色脣畔猶自帶著一絲淺笑,然而那雙細(xì)長的鳳眼卻暗了下去。雷霆低聲喃喃:“這一別,當(dāng)真是不知要何時才能相見了。”聞言,他身旁的王后姬霜卻忽地輕笑出聲,“皇上您難道不知,嫁於外邦的皇室女子,唯有國破或被夫家休離,纔有可能回到孃家的麼?”
“朕自然知曉……”
雷霆再次微微笑了起來,“朕的皇后,你接下來不妨擔(dān)心一下自己……”頓了頓,他在寬大袍袖之下握住身旁佳人的一隻柔荑,“爲(wèi)後不過數(shù)月,已有很多人想將王后你生吞活剝了呢。”
“哦?”姬霜聞言,面上並無半分驚懼之色,“臣妾有皇上作爲(wèi)靠山,又有何可懼怕的呢?”
“皇后當(dāng)真這麼認(rèn)爲(wèi)麼……”雷霆淡淡哂笑,“若是……朕也不能保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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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夏國派來迎娶煌國安寧公主的迎親隊(duì)伍甚是龐大,加之煌國君寵愛有加,賜予公主的嫁儀嫁妝數(shù)目甚多,及至七月初四,迎親隊(duì)伍才入了王都赤瞿。將近一月行程,即便是迎親這等喜事,一番顛沛之後衆(zhòng)人卻也早已疲累不堪。
當(dāng)夜,鳳曦便將寧兒送入王城之內(nèi)的章含殿中。宮中早已安排了衆(zhòng)多宮人,寧兒方自轎中步出,眼見這密密麻麻跪滿一地的宮女太監(jiān),侍衛(wèi)僕從,當(dāng)真微滯了一瞬。然而左右四顧,卻不見她那心心念唸的男人出現(xiàn)。
鳳曦似是看出寧兒疑惑,抿嘴笑著引她進(jìn)了章含殿,喚來宮女引了寧兒一番盥洗梳妝之後已將近子夜。鳳曦這才屏退了宮人,嘻嘻笑道:“小嫂子,你可有什麼話要說與呀?”
寧兒已洗去風(fēng)塵僕僕之色,聞言微微笑道:“我只要一想到,如今身在這殿中,心知他已近在咫尺,便會覺得這一切如夢般不真實(shí)……”
“哪裡是夢了。”鳳曦嘿嘿笑了,“你與我三哥也可謂是‘苦盡甘來’了。”她說著起身繞了寧兒轉(zhuǎn)了一圈,湊近寧兒若凝脂般剔透美麗的小臉兒,仔細(xì)去看她面上表情,忽地叫道:“哎啊,你莫裝了,要問什麼便快快說來!”
“什麼?”寧兒一呆,繼而白皙臉頰之上便暈上兩朵羞紅,道:“那你快些告訴我,燕起他怎地不見蹤影?”
“喔呦,好不知羞。”鳳曦指頭在小臉之上颳了刮,笑道:“我且告訴你,三哥定是比你還急,只是他呀……現(xiàn)下應(yīng)是正被朝中那些老頭子們,困在御書房中脫身不得呢。”
鳳曦口中說著,在椅上坐了下來,伸手倒了杯茶水,又笑道:“按理說呢,我夏國皇帝大婚,帝后在祭祖之前是不可以相見的,意即——你和我三哥只有在三日後,七月初七那日方纔能相見。但我打賭……嘿嘿,我三哥接了報(bào),定是馬上便飛來這章含宮與你相見……”
鳳曦此話才畢,猛地瞥見那不知何時已立在寧兒身後的高大男人,一口茶水險(xiǎn)險(xiǎn)嗆在喉嚨裡。
眼見鳳曦大張了小嘴定定望著自己身後,寧兒猛地回過頭去——章含殿通明的燭火,照在身後男人那剛毅俊挺的深邃五官之上。望著眼前的人兒,那雙棕色眸子裡,溫柔之色便幾欲溢了出來……
燕起站在那裡,就那樣,真真實(shí)實(shí)地,一動不動地望著寧兒。
她也望著他,驚魂夢怯一般,她僵立在原地,卻是動也不敢動。心口那快要鼓脹出來的滿滿的歡喜之情,讓她倏忽便想流淚,然而她卻拼命瞠大了眼眸,生怕這是一場夢,生怕此時若有一滴淚流下,就會將這美夢碰碎。
鳳曦不知何時已偷偷溜出去了,立在殿內(nèi)的兩人相顧無言,然而瞳眸交匯膠著,這其中的繾綣情意卻更勝千萬言語。
良久之後,寂靜的殿內(nèi)響起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
“寧兒……”
燕起忽然一步跨上前來,一把將她抱進(jìn)懷裡,堅(jiān)實(shí)臂膀?qū)⑺卫五d住,恨不得將她揉按在身體裡。那樣狂猛的力道勒疼了寧兒,然而她卻綻了笑顏,探臂環(huán)住他的腰身。美眸之中,淚花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她嬌柔溫軟的語聲便淺淺響起,一聲一聲喚著他。
燕郎。燕郎。燕郎。
彷彿不知疲倦一般,她含著那懾人心魄的淺笑聲聲喚著燕起,然後仰首望著他在分別之後滄桑了數(shù)分的俊臉。
寧兒每喚一聲,他便應(yīng)上一聲。而後,在她的珠淚終於跌出眼眶之時,他俯首吮住那渴望已久的軟嫩脣瓣。
脣舌交纏之間嚐到的那鹹而苦澀的味道,不是淚水,而是她與他離別又重逢之後,那滿腔的綿綿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