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荼靡香散(二)
小瓏兒再不肯聽一個字,求證地看向十一,眼睛一瞬也不敢瞬。
十一盤膝調理完畢,吐出一口氣,忽揚手,飛快點向小瓏兒幾處要穴,然後一把抓起,向上一丟,已將她丟在柴垛上方平坦處。
在柴垛承重後的吱嘎聲裡,她緩緩道:“是真的。所以韓天遙待你再好,我都不希望你回到他的身邊。我怕小觀死不瞑目??扇绻隳芊诺瞄_這段情,韓天遙無疑會是你最好的選擇。他必會給你另覓幸福。旆”
小瓏兒手足完全不能動彈,努力張大嘴,待要大聲叫出“我不要”,卻連舌尖都已僵住,再不能發出一絲聲息窠。
她只能透過柴堆的縫隙,居高臨下地看著往日神明般厲害的姐姐孱弱地立起身來,清瘦的身姿在夜風裡飄揚如柳,似隨時能被吹得飄起,飛開,不知所蹤。
但十一終究堅定地捏緊劍柄,穩穩地站起身,若無其事道:“我們走吧!”
小瓏兒有知曉真.相的權利,她和秦南作爲最直接的知情.人,在眼前岌岌可危的局面下,似乎不該再保守這個秘密。
小瓏兒還小,但她相識的這些人,以及她和這些人間的糾葛,讓她註定沒法再保持她的年少無憂。
她將被迫長大,哪怕代價如此沉重,甚至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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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十一併沒有走出幾步,前方便聽得有人叱喝冷笑。
“果然南安侯算計精妙,一猜就中。先以子午葉誘出蠱毒,以郡主能耐多半可以順利脫逃,咱們只要在上風處留意尋覓,必有斬獲!果然是至親至近之人,對郡主品性,真可謂瞭若指掌!”
某處民居兀起的屋脊後,二十餘名黑衣人如蝙蝠般滑翔而下,手中刀刃在朦朧月色下閃動著霜雪般的清冽寒光,迅速破空而來,襲向十一等人。
秦南氣得無可如何,橫刀護到十一跟前,喝道:“韓天遙罔顧父仇,忘恩負義,聯合施老賊暗算鳳衛,毒害郡主,論起鮮廉寡恥,當真獨步天下!”
刀劍交擊聲響起,其他三名鳳衛同樣奮起迎擊,努力將十一護下。
再一次,敵我相差懸殊,而且對方也的確個個是高手,很快將幾人分別圍住,再不容秦南等分身相援十一。
十一全然不懼,畫影劍在手,挑刺劈斬,竟將讓劍身化作一條靈巧的銀蛇,靈巧卻狠厲地騰挪吞吐,直奔對手要害,片刻間便已刺倒兩人。
那廂殺手亦是心驚,再想不通這般毒傷在身虛弱不堪的女子,怎會還有這樣的身手。那如瀑黑髮,那蒼白麪容,那凌厲眼神,全然不像出身富貴的閨閣千金,倒似地獄中爬出的女修羅,狠辣決絕,招招索命。
那邊有人在冷笑,“朝顏郡主,何必垂死掙扎?苦了你,也爲難了咱們不是?”
十一擡頭,正見爲首那黑衣人銳身躍來,手中刀芒挾了冰藍色的煞氣,颶風般捲來。
秦南以一敵衆,本已受傷,見那黑衣頭目氣勢凌人,武藝遠超衆人,也不顧後面正有人持刀砍來,迎身躍上,欲將黑衣人截下。
黑衣人來勢略頓,一刀揮向秦南。
秦南正以刀相格時,卻覺手上一空,胸間卻驀地一涼。
他低頭瞧時,正見雪亮刀鋒拖著一溜血珠自他胸口拔.出。
然後,火辣辣的疼痛纔在那涼意後竄出。
身後,正傳來十一淒厲的慘叫,“秦南……”
“對不起,郡主……”
他保護不了她了。
那疼痛,和十一難得失態的聲線,已經在他自己模糊的話語裡,漸漸消逝於永恆無際的黑暗中……
這看似粗.魯的漢子一路細緻相護的點點滴滴涌了上來,十一嗓間似被什麼拉得筆直,脣.間已咬出.血來,她縱身而上,劍光若銀河倒卷,挾著猛獸般咆哮的嘯響,倒迎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自上而下,本該是絕對優勢的攻擊局面,卻被十一兇悍且刁鑽的劍鋒尋出破綻,幾乎從不可能的角度生生破開他的攻勢,看來竟似他將自己送上十一的劍鋒一般。
眼見他閃避不及,那邊已有近在咫尺的同伴見他遇險,從側面迅捷刺向十一,欲待爲他解圍。
十一冷眼盯著黑衣人劍尖的血,怒睜的瞳仁裡閃過秦南的忠誠卻倔強的面容,閃過他當掉的妻子爲他祈求平安的荷包,閃過一路護她於危困的耿直無私……
秦南……
她不閃不避,畫影劍寒芒大盛,絢爛的銀光在夜色裡灼人眼目,然後陰冷地竄入黑衣人下腹。
幾乎同時,十一腰間中劍,她撤劍回身之際,拖曳著血珠的畫影劍如盛綻於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花光殷.紅美麗,卻能攝人魂魄,在傾城絢美中致人於死地。
在劇烈的動作間,十一淺青色的袍子上迅速漫開鮮血,手中的劍卻已吻上傷她那人的脖頸。
先前那受傷的黑衣人已禁不住讚歎:“好一個朝顏郡主!美貌和狠辣,都可傲視天下女子!”
十一無視自己的傷處,仰頭笑道:“何止傲視天下女子,你們這些只會偷雞摸狗的鬚眉男兒,本郡主也從不曾放在眼裡!”
黑衣人道:“果有當年柳相的風範!可惜柳相滿腹雄心壯志又如何?空有生前榮耀,難逃身首異處,更難逃千古罵名!郡主中毒在先,中蠱在後,如今更是重傷在身,還敢負隅反抗,只怕這死相會比令尊還難看幾分!”
十一大笑,匆匆綰起的髮髻已然散落,長長黑髮被夜風吹得在漫天血腥裡肆意飛舞,張狂一如她旁若無人的蒼白麪容。她笑道:“厲奇人,柳相死得再難看,至少還有軍中將領記得他一腔熱血,鐵骨錚錚!我死得再難看,也好過你這不人不鬼的怪物,人醜,心更醜!”
黑衣人變色,猛地扯開連白眉白髮一齊包嚴實的頭套,果然是去年在聞府外和她交過手的相府高手厲奇人。
他自認這回掩飾得嚴實,不料還被十一一眼認出。
莫非就是在這短短的交手中便認出了他的武學路數?距離上次交手已過去半年,這女子在武學上的敏銳天賦著實可怕……
他下腹雖中劍不淺,此時反而對十一有幾分欽羨欣賞,只喝道:“一條腿都踏入鬼門關了,你還敢嘴硬?”
原來保護她逃離的岑笛和另兩名鳳衛,在秦南遇害後也已陸續倒下。十一默然掃過他們,環顧向將自己團團圍住的殺手,冷笑道:“一條腿踏入鬼門關的時候多了,偏偏至今沒踏進去,我該謝這老天開眼,還是謝諸位手下留情?不過本郡主無情無義,心狠手辣,平生卻不懂得什麼叫作手下留情!”
她的身形明明如此纖瘦單薄,宛如弱柳扶風,可她話音落地之際,偏人已如猛鷹振翅,迅猛有力地拔空而起,鞭子般抽向敵人。
只攻不守,全然是同歸於盡的路數,頓時將殺手們殺得陣腳大亂,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同樣還以凌厲殺招。
厲奇人忙道:“相爺有令,留活口!這是他和南安侯的約定,不能叫南安侯做了忘恩負義之徒!”
十一劍尖彷彿顫了顫,又彷彿沒有。
她的容色卻再無一絲變化,清冷堅硬如巧奪天工的石像。
可惜她到底不是石像,到底還是血肉之軀,到底無法憑一己之力擊潰這重重圍剿而來的惡毒陷阱。
雪亮劍光掃過,不時有人驚怒慘叫劃破夜空,卻無人聽到十一一聲半聲的慘叫或呻.吟。
可高高臥於柴垛之上的小瓏兒藉著月色看得清楚。
她的十一姐姐,神武過人天下無雙的朝顏郡主,衣衫上斑斑點點,盡是血跡。
有的傷處不過割破皮肉,有的傷處已傷得極深,血跡掛下襟袖衣襬,淋淋漓漓往下滴落。
漫天血光中,小瓏兒分不出哪裡是敵人的血,哪裡是她姐姐的血。
南安侯有命,不能做忘恩負義之徒,要留十一活口。
所以,十一不會死,只會傷。
一羣武藝高強的大男人,連同背後指使這一切的男人們,用盡卑劣的手段,對付著這個中毒、中蠱並重傷的女子,全無廉恥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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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心冷。無人心疼,也不需誰來心疼。
後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