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別,故人難聚(三)
十一眼底發(fā)熱,卻大笑了起來,“願意一切聽從我的男子多著呢,不必多你一個過來空口白牙地表白!”
韓天遙剛強(qiáng)高傲,其實(shí)並不遜於十一。
迴避那麼久的責(zé)任終於擔(dān)上,此刻說放下到底有多艱難,只有天知道燔。
他只是曉得再不留住她,將永遠(yuǎn)錯失他們間最後的機(jī)會。
他只能低入塵埃,放下所有的自尊奉到她的跟前努力挽回,哪怕被她狠狠踩下,成爲(wèi)畢生的笑柄窠。
即便如此,還是換來她不以爲(wèi)然的嘲諷嗎?
十一甚至撞開他,徑自繼續(xù)往坡下走著。
“十一……”
他最後一次低喚,喑啞得怎麼都掩不住的黯然傷魂。
十一的淚水忽然間便怎麼也止不住。
她也不回頭,一甩手將一物丟到他懷裡,“解藥,收著。”
韓天遙接住,捏在掌心,啞聲道:“你以爲(wèi),你還解得了我的毒嗎?”
風(fēng)吹在被她割傷的脖頸傷處,不覺得疼,卻冷得出奇。
他的眼底有熱熱的什麼在涌動,只能努力平抑著呼吸,用力地試圖嚥下,卻怎麼也吞不下去。
“十一……”
他還想喚,嗓子已堵住般喚不出來。
十一已快步走得遠(yuǎn)了,頎長纖瘦的身影快要消融於黑暗中。
便在即將與黑暗融於一體時,他忽然聽到她的聲音。
她同樣喑啞地在說道:“給我兩天時間想想。六月十七晚上,金雁湖畔,我給你答覆。”
原來冰冷感和無力感頓時消失,所有的血彷彿在瞬間洶涌。他失聲喚道:“十一!”
這一回,十一沒有再回答。
她已走得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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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第二日,帝后需祭廟謁祖,宮中熱鬧未歇,更多了幾分迎來中宮之主的喜氣洋洋。
十一託病不出,卻在午後策馬而出,直奔城門。
天陰陰的,鉛色濃雲(yún)低低壓著,杭都城外綺麗清豔的風(fēng)光如斂了翅翼的鳳凰,格外地沉悶無措。
長亭古道,鳴蟬高嘶,高大的垂柳倚著西子湖拍岸的碧水。水中荷葉軒舉,已有幾朵粉紅荷花探出頭來,盈盈如盞。誰家的一葉小舟隨意地泊著,正在水波里輕蕩。
岸邊,一匹俊偉的青驄馬正低著頭啃齧蔥鬱的青草,馬尾隨意甩動著,看著卻還悠閒。
青驄馬的主人看著也很悠閒。
素青的細(xì)布大袖袍,素巾包頭,腰間半點(diǎn)佩飾俱無,更無刀劍,看著沉靜蕭落,淡若輕雲(yún),正是濟(jì)王宋與泓。
他正與兩名男子交談著,笑容甚是安謐,忽聽到蹄聲,舉目瞧見十一疾馳而來,眼睛頓時一亮。
他微笑喚道:“朝顏,你也來了?”
十一雖戴著帷帽,兩名男子聽宋與泓的稱呼便已猜到來者是誰,忙已行下禮去,“郡主!”
十一認(rèn)得是考功員外郎洪子逵和大理評事胡夢裕,含笑道:“二位免禮。難得也記掛著過來相送濟(jì)王。”
宋昀應(yīng)允過尹如薇,讓宋與泓出居湖州,濟(jì)王府原有部屬可盡數(shù)相隨。但宋與泓也只挑了塗風(fēng)、段清揚(yáng)等十餘名可靠侍從相隨,衣飾行裝跟他的爵位比,已然樸素之極。
中間那輛馬車,雖不華麗,倒也寬大,想來應(yīng)是尹如薇帶侍女坐著。此時簾帷低垂,彷彿根本沒察覺十一到來。
帝后祭祖,百官隨侍,宋與泓這時候離宮,能驚動的人極少,免得前來相送官員太多,惹人疑忌,也免得素日傾向於他的官員受牽連。
此刻宋與泓便向洪、胡二人道:“我們也不便同行,你們且先去吧!我且和郡主說一會兒話。”
二人應(yīng)了,轉(zhuǎn)身走向另一邊備好的車馬跟前,上車離去,——卻不是前往京城的方向。
十一皺眉,“貶謫往何處?”
宋與泓沉默地看他們車馬轆轆行走,方道:“洪子逵罷官爲(wèi)民,胡夢裕謫往象州。”
正因貶謫出京,這二人不必隨帝后祭祖,方纔前來爲(wèi)濟(jì)王送行,順道自己也離京而去。
十一迎風(fēng)而立,遙望著皇宮方向,低低苦笑了一聲。
宋與泓的眉眼雖有著往日的英氣輪廓,卻已不復(fù)原先的銳意鋒芒,只有壓抑不住的苦澀往外翻涌,“聽聞……太后打算依從施銘遠(yuǎn),以犒師銀換取邊境平靜?”
十一道:“尚未確定吧?”
宋與泓嘆道:“敢和姦相面折廷爭的,如今還有幾個?甄大學(xué)士被奪官罷職,其他反對的大臣更被打壓得無處容身。皇上……比我想象得孝順……”
孝順,這個詞用在這裡似乎並非褒義。
但宋與泓終究不曾說下去。他抿著脣,負(fù)手走到白楊堤岸邊坐了,望著向蒼茫湖水,聽那笙歌隱隱,低低道:“從前與詢哥哥悄悄帶咱們過來遊湖時,風(fēng)光好似比現(xiàn)在美多了!”
十一坐到他身畔,撩起紗帷默默遠(yuǎn)眺前方,似聽到那年那月少年和少女們清亮的笑聲。
難以壓抑的痠痛涌上,她的聲音卻越發(fā)寡淡,井水般品不出任何滋味,“他死了。詢哥哥……已經(jīng)死了!”
多少雄心壯志,多少歡聲笑語。一回首,前塵如煙。
宋與泓道:“我一直想著,他如果活著,如今的大楚會是怎樣的。他雖溫和隱忍,但也不至於怕事到寧願拱手送出幾百萬的銀子吧?也不會頂著罵名打壓直諫忠臣吧?便是施銘遠(yuǎn),也不至於這樣囂張吧?這天下,當(dāng)真還是宋家的天下嗎?”
十一失神片刻,輕聲道:“是宋家的天下。皇上……並不庸懦。他應(yīng)該只是……”
她轉(zhuǎn)頭看向宋與泓清瘦的面龐,頓住口,從腰間取出酒壺,仰脖飲了一口,將手向旁傾了傾。
宋與泓隨手接了,亦喝了一大口,說道:“好酒!”
十一道:“在京城喝夠了,去湖州就別喝了。聽說那邊爲(wèi)你預(yù)備的宅第比京城的還要大,也不會有京城這麼多的破事兒,得空兒遊覽遊覽山水風(fēng)光,豈不落得悠閒?”
宋與泓眸光忽地一閃,“只是不能動其他念頭,不能插手朝中事務(wù)?”
十一取過他手中的酒壺飲著,淡淡道:“泓,該避嫌時,必須避嫌。你我同在這皇宮長大,成王敗寇的道理,你該懂。”
以宋與泓尷尬的“皇兄”身份,能重獲自由並保住爵位富貴,已然十分不易。若再有饞謗襲來,連雲(yún)太后都起了疑心時,只怕誰也救不了他。尹如薇堅(jiān)持要原來濟(jì)王府的高手相隨,雖會引來些疑心,可也不是沒有道理。
宋與泓卻已無聲握住拳,問道:“眼看奸臣爲(wèi)眼前富貴犧牲大楚的長治久安,眼看忠臣受排擠,權(quán)相愈發(fā)坐大,漸漸將大楚天下收歸囊中,我什麼也不能做嗎?”
“不能!”十一斬釘截鐵,“你什麼都不許做!不然我第一個取你項(xiàng)上人頭!”
“……”
宋與泓瞪她,眼底似簇簇火焰跳動,似怒不可遏;可怒意下層疊的,分明是波瀾洶涌的委屈無言。
十一的眼圈便紅了。
可她飲著酒,還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般道:“你什麼都不許做,我來做。我跟施老兒的鬥法,纔剛開始!”
“你……怎麼做?”
“施氏並不是鐵板一塊,而我也有鳳衛(wèi),有母后和皇上的信任,誰勝誰負(fù),一切都是未知之?dāng)?shù)。但至少我們還佔(zhàn)著一個大便宜。我們還年輕,而施銘遠(yuǎn)已經(jīng)一日比一日老,且後續(xù)無人。我們……耗得起!”
她側(cè)頭向他笑,聲音便柔緩下來,“若杭都安定下來,我到湖州去找你,一起遊山玩水,悠閒度日,可好?”
宋與泓尚未答話,身後已傳來一聲冷笑,“不好!湖州再怎麼山明水秀,又怎抵得上杭都繁華富麗?”
宋與泓站起身,皺眉道:“如薇!”
尹如薇白著臉站在他們身後,一雙秋水明眸莫名多了幾分陰戾之氣,冷冷地看他們。
十一便笑起來,“如薇,等我去找你們時,只怕你們孩子都有幾個了吧?不孝有三,無後爲(wèi)大。你倆逍遙江湖時,莫忘了把這件大事給辦了!”
尹如薇怔了怔,轉(zhuǎn)臉看向宋與泓,“與泓,再不走,天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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