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流光飛舞(一)
韓天遙若有所思,“哦!”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已走到門檻邊,卻聽得外面有貓叫聲起,忙擡眼看時,正見一隻雪白的長毛貓正氣勢凌人地站於院牆上向內觀望。
貍花貓最近被咬得怕了,弓了腰哈著氣僵持片刻,便箭一般調頭奔回,正擦著齊小觀的足踝逃入屋內。
齊小觀笑道:“兩隻都是公貓吧?這可奇了,又沒母貓在,也能打起來?孤”
若是眼前這位和此刻還呆在瓊華園的那位晉王世子打起來,他倒不會驚訝。
從小到大他師姐就是出了名的招蜂惹蝶,再多男人爲她打破頭都不稀奇。
不過,他雖不知師姐中意的到底是誰,但留意到晉王世子的容貌氣質後,他便已決定無論如何先維護了這位世子再說。
他敢打賭,誰敢去打那位世子的頭,師姐必定會搶先爆了誰的頭。
韓天遙再不知十一這位看起來明朗坦誠的師弟在打什麼主意,只是憶起自己一心想讓花花娶妻生子的愚蠢行止,忍不住又撫向自己的額。
連齊小觀都能一眼看出白雪是隻公貓……
韓天遙走神撫額的那一瞬,旁邊又傳來小瓏兒和齊小觀的驚叫。
擡眼,正見齊小觀從胸口以下的衣衫又已是溼淋淋的。
這回不是洗臉水,而是小瓏兒手中端著的茶。
韓天遙吸了口氣,苦笑道:“我叫人重新預備衣衫。”
齊小觀忙道:“不用,不用……”
他所借穿的韓天遙衣袍乃很深的藏青色,雖淋了茶漬倒也不明顯,卻騰騰地冒著熱氣,他便不得不趕緊撣拂衣衫,免得被燙著;官窯的茶盞倒不錯,滴溜溜滾在兩人腳邊,居然沒碎。
小瓏兒卻快要哭起來,扁著嘴待要向齊小觀解釋時,齊小觀已擺著手連連退道:“橫豎也不妨事,我還有別的事,先行告辭,告辭……”
他逃一般奔了出去。
再換衣衫又怎樣?
從洗臉水到茶水……說不定待會兒會被漱口水淋上一身。
師姐哪裡認回來的傻妹妹?
眼見齊小觀走得沒了蹤影,小瓏兒方撿起茶盞,哭喪著臉道:“侯爺,我聽說這邊還沒上茶,所以趕緊泡了好茶來,想和齊三公子道歉。”
她出身尋常,素常又不出門,穿戴向來簡潔。但她此時卻已換了簇新的湖藍色交領襦衣,繫著石榴裙,搭了淺緋色披帛,髮髻也細心梳理過,簪著十一新近送她的華美簪飾,看著已有幾分深閨小.姐的模樣。
大約察覺韓天遙目光不對,小瓏兒一張俏臉便漲得紅了,怯怯道:“侯爺,怎……怎麼了?”
韓天遙拍拍她的肩,“沒事,小觀性情不錯,不會和你一個小姑娘計較。你姐姐搬回她在京中的宅子,暫時不回這邊住了。明日我便帶你去看望她。”
小瓏兒應著,兀自拿著茶盞呆呆站著,看著齊小觀離開的方向,竟有些失魂落魄。
韓天遙便道:“你姐姐住在瓊華園,離咱們並不遠,不過地方挺大。聽聞齊小觀也住在那裡。”
“啊!”小瓏兒趕上前問,“那我是不是也得搬過去?”
韓天遙道:“搬過去做什麼?橫豎……你姐姐早晚還得入我韓府,搬來搬去豈不麻煩?你要找齊小觀道歉,我天天帶你過去道歉罷!”
“哦!”
小瓏兒應了,才覺哪裡不對。
就爲兩次潑溼齊小觀的衣衫,她得天天去道歉?
不過,天天去瓊華園,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主意……
她揉著自己滾燙的面頰,看向忽然閒得可以帶她天天出門道歉的“姐夫”。
韓天遙正立落地圓光罩前,伸手撩開紗帷,看向那邊十一的臥房。
房門緊閉,再沒有那個總把自己收拾得粗陋尋常的慵懶女子緩緩步出,漫不經心地瞥向他,脣角卻蘊著淺淺笑意。
“她會回來,很快會回來。”
他像在對自己說,口吻如此地清晰和肯定。
“十一……”
彷彿有人在喚,一貫的低沉清醇的嗓音,卻是說不出的柔和。
這兩年喚她“十一”的人不少,她麻木聽著,仿若聽著一個可有可無的代號。從沒有一個人喚“十一”可以喚得那麼好聽。
“可是十一,我已經喜歡你了!”
似乎又在那個寬敞安靜的院落,他又在這麼說著,而她額上又是那麼一熱。
十一低吟,伸手去推那片溫熱,卻握.住了誰溫暖的手。
有遙遠卻頗爲熟悉的年輕聲線在聲聲喚道:“柳姑娘!柳姑娘!”
十一扶著漲疼的額,勉強睜開眼,映入眼簾的那眉眼瞬間令她屏住了呼吸。
“宋……宋與詢……詢哥哥!”
她的聲音很啞,不復當年的清脆張狂。但那個一心一意待她的宋與詢必定不會介意。
他向來包容她,而她向來將他傷到體無完膚……
一年復一年,一日復一日,他的天堂或地獄,都是她毫不容情的贈予。
“宋與詢,宋與詢……對不起,對不起……”
積攢了多少日夜的痛悔和委屈驀地爆發。她抱住他,竟是痛哭失聲。
抱住的那溫暖的軀體驀地僵硬,耳邊是同樣的聲音在愈發溫柔地呼喚,“柳姑娘,我不是寧獻太子。我是宋昀,宋昀。”
“不是,你是宋與詢,宋與詢……”
十一否認,聲音愈發地急切,手臂也將那人擁得愈發緊,生怕一鬆手,他便不見了蹤影。
她甚至在他耳邊道:“宋與詢,我知道這不是夢。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聲音很低,低得有種難言的哀切,仿若人在絕崖,卻無視腳下的深淵,只眺向天邊的朝霞,並請求身畔的人告訴她,眼前只有良辰美景,並無奪命深淵。
宋昀低眸凝視,正見她那雙蘊著迷.離醉意的眼眸深深映著他的面容,——卻又分明不是他的面容。
他聽到她聲聲呼喚的另一個名字。
那是她一戳就破的夢境。即便醉裡,也不大容易有這樣的美夢。
當年的傳說裡,宋與詢的一切都被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從沒有人想過,毫不猶豫推開宋與詢的朝顏郡主,竟是如此地深愛他。
不曾說完的話,不曾訴過的情,甚至不曾做過的夢……
宋昀慢慢將她擁住,小心翼翼地圍護著她的夢境,低低道:“好,你說不是夢,那便不是夢。朝顏,我回來了!”
十一便不再說話,甚至沒有再痛哭,只是伏在他肩頭,大顆大顆的淚珠涌出,瞬間將他衣衫打溼一片。
那熱意和溼意透過衣料浸潤入肌膚,宋昀心頭也一陣地熱,一陣地溼。他緊緊抱著大醉哭泣的女子,如抱著滿懷的夢想,紅著眼圈一動不動地由她將衣衫抓出層層褶皺。
他低低道:“朝顏,別哭,別傷心,我一直在這裡。我一直在你身邊。”
他不知道他的人生算不算已被點亮,他只知眼前的女子再怎樣金尊玉貴,人生依然是灰暗無光。而他,可以爲她重新塗亮她的人生嗎?
許久,許久,十一的肩膀不再聳動,呼吸漸漸均勻,溼.潤濃密的眼睫低低垂著,如倦極棲息著的蝶之翼。
宋昀將她輕輕扶了臥下,掖好錦衾,正要起身離開時,袖子忽然一緊。
轉過臉,正見十一微睜的眸,她輕捏著他的袖角,向來璀璨清瑩的眸子黯沉如蒙著層夜霧,卻輕而清晰地向他道:“阿昀,謝謝。”
宋昀溫和一笑,“睡吧!一覺醒來,天還會亮。”
只要還活著,就還有希望。一覺醒來,天總會亮。
可惜寧獻太子的天空,再也不會亮了。
宋昀走出臥房,便見齊小觀正抱著肩立於窗口,看著漸漸沉下的夕陽。
排著精巧走獸的檐角被勾勒成輪廓美好的安謐剪影,偶有飛鳥掠過,翅翼
間尚夾雜著金紅的餘暉。
宋昀微笑問道:“三公子回來很久了?”
齊小觀便回過身來,笑道:“沒有,中途出了點事,也是剛剛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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