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倜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
逍遙子大概是喝醉了,頹然地躺在牀上。
換上了韓天翔準備的灰色布衣,逍遙子已不是往日那個瀟灑的白衣公子。
何況熊倜知道,師傅身上還有傷的。
逍遙子那一臉的憂傷與惆悵,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熊倜何嘗不是同樣憂傷和惆悵呢?
殺手須無情。
可殺手終究是個人。
有誰真的能夠做到無情的境界呢?
紅葉鎮(zhèn)是個熱鬧的小鎮(zhèn),街上熙熙攘攘。加上雨過天晴,熊倜感覺人越來越多,似乎是朝一個方向走去。
“快去看看,那裡聽說有個死人。”
“我聽說啊,還有兩匹被砍了頭的馬。”
熊倜知道人們議論的正是楚嘯天的屍體。
昨夜雨中那驚心動魄的對決,竟然沒有驚動附近的人,人們卻在第二天對此議論紛紛。
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誰喜歡惹禍上身呢?事後拿來做茶餘談資,豈不樂之?
人羣中有是江湖中的人驚呼道:“是楚嘯天!‘暗河’的殺手!”
人羣更加騷亂,開始議論“暗河”殺手出現(xiàn)在紅葉鎮(zhèn)的原因。
嵩山派馬掌門廣發(fā)英雄帖,邀請個大門派前往嵩山召開英雄大會,共商對付“暗河”良策。
明日便是英雄大會了,離嵩山不遠的紅葉鎮(zhèn)已經(jīng)有部分門派提前入住,“暗河”此時出現(xiàn),難道他們要在英雄大會上生事?
熊倜聽著周圍的人議論了一陣,忽然覺得無趣,只好又回到了楚國客棧。
逍遙子還在睡著。熊倜坐在牀邊,望著逍遙子的臉,竟發(fā)起呆來。
逍遙子確實長得俊俏,讓人感覺他像個姑娘一般的柔情。
只要逍遙子不拿起劍!
“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難道我臉上也長了一朵花麼?”逍遙子忽然開口,面無表情,淡淡說道。
熊倜嚇了一跳,才發(fā)現(xiàn)逍遙子已經(jīng)睜開了雙眼。
“師傅,你醒了,好些了麼?”
逍遙子依然面無表情,淡淡道:“嗯。”
見逍遙子這副表情,熊倜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剛纔我出去走了一圈,見別人發(fā)現(xiàn)楚嘯天的屍體,又聽別人議論,還談到師傅你。”
“哦?說我什麼?”
“他們說師傅你,原來多年前就死了。”
“那又如何?”
熊倜驚道:“那在我面前的人是誰?難道是鬼麼?”
逍遙子道:“人死了不就是變成鬼了麼?”
熊倜叫道:“我原來竟跟一個鬼呆在一起兩年了!”
逍遙子忍不住笑了。
這是他第二次聽熊倜說玩笑了。他笑著道:“怎麼?你怕我勾了你的魂去見閻王麼?”
熊倜也笑了,因爲師傅終於笑了,他終於安下心來。他是故意逗師傅的。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喜歡上師傅的笑容,那笑容似春風,迷人又溫暖。
他纔不要師傅做什麼無情又冷酷的殺手。
他自己也不想做無情的殺手。
“哎!你們兩師徒都在啊!”韓天翔忽然走了進來。
逍遙子道:“有什麼事麼?你叫我來紅葉鎮(zhèn)到底想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明天不是英雄大會麼?我想叫你去看看。”
逍遙子差點跳了起來:“叫我去英雄大會?我仇家那麼多,你這是叫我去送死麼!”
韓天翔道:“喲喲喲!我會是讓你去送死的人麼!你不知道我的本事麼?”
逍遙子白了韓天翔一眼,沒好氣道:“我就知道你叫我過來沒什麼好事的。明日才大會,居然叫我五天前就要到!”
“這不是要從長計議麼!”
“我是倒了八輩子的楣,才遇到你這種人。”
“怎麼?後悔遇到我?早知如此,我當初應(yīng)該看著你給燒死。”
逍遙子鼻子“哼”了一聲,道:“你捨得燒死我麼?”
韓天翔道:“我有什麼捨不得的,你又不是個姑娘。”他忽然狡黠一笑,又道:“不過你長得還真像個姑娘,換上一身女裝,不用戴面具恐怕也沒人認出你來。”
逍遙子臉霎時變得一陣紅一陣白,熊倜忍不住“哈哈”笑了兩聲,結(jié)果被逍遙子一腳踢翻了凳子,摔在地上。
逍遙子一臉幽怨地望著韓天翔,道:“你就不能想個好點的辦法麼!”
韓天翔被逍遙子這樣看著感到頭皮發(fā)麻,道:“你別這麼看著我啊。辦法當然有,你還記得玄虛道長麼!”
玄虛道長正是武當掌門。逍遙子豈會不記得呢!
熊倜望著眼前這位鶴髮童顏的老人,頓時感覺到玄虛道長散發(fā)出的道家清風,讓他忍不住肅然起敬。
逍遙子作揖道:“逍遙見過玄虛道長!”
玄虛道長笑道:“任少俠!多年不見,你還像當年那般俊秀!”
熊倜也作揖道:“晚輩熊倜,見過玄虛道長。”
“這位少俠……”玄虛道長一見熊倜的相貌,便怔住了。
熊倜再一次詫異。怎麼玄虛道長也這樣驚訝?
逍遙子解釋道:“熊倜是我的徒弟。”
玄虛道長若有所思地望多眼熊倜,便坐下來和逍遙子聊開了。
熊倜坐在一旁聽著,心不在焉地擺弄著筷子,其實是在想剛纔道長見到自己那表情。
玄虛道長道:“明日英雄大會,是要商討對付‘暗河’一事,任少俠可有興趣一同前往?”
逍遙子道:“若有辦法,我自然想去。也讓熊倜去吧。”
玄虛道長道:“如今‘暗河’勢力擴張,已是江湖一大患。好多門派遭到‘暗河’刺殺甚至滅門。就如少俠當日所說,‘暗河’怕是想稱霸武林。”
逍遙子沉吟道:“不過現(xiàn)在想想,稱霸武林談何容易?倒是‘暗河’竟然聯(lián)接關(guān)外教派,讓我感到奇怪。”
“哪裡奇怪?”
“‘暗河’不過是個殺手組織,收人錢財便替人殺人。何況殺一個門派的掌門開價很高,‘暗河’也不會做賠錢生意,從來不會免費殺人。而出得起這樣價錢的人,又有誰會想稱霸武林呢?”
“任少俠的意思是?”
逍遙子皺眉道:“‘暗河’既然只是殺手組織,主要靠殺手殺人生存,卻妄想稱霸武林?還要請關(guān)外教派?只怕,‘暗河’背後另有黑手,‘暗河’只是他們的利爪罷了。”
“任少俠是說,有人在背後操縱‘暗河’,利用‘暗河’之力想稱霸武林?或是另有目的?”
“以我對‘暗河’的瞭解,‘暗河’可能真的是有幕後黑手的。”
玄虛道長嘆道:“這樣的黑手,恐怕不是武林中人,而是朝中權(quán)貴,畢竟他們纔出得起……”
“啪!”熊倜忽然生生折斷了手中筷子。
逍遙子道:“熊倜,你怎麼了?”
熊倜沒有回答,卻聽到隔著兩桌有人說道:“……熊天雲(yún)寧可戰(zhàn)死,也不屈服於‘暗河’,真乃大丈夫!可惜他兒子才八歲,也被殺死了,熊家從此絕後……”
熊倜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哈!一個拋妻棄子的負心漢,居然也會被人稱之爲‘大丈夫’,真是可笑之極!”
聲音之大,驚住了周圍的人。
先前說話之人聽見有人頂撞自己,便起身喝道:“是誰在此胡說八道?你可知道身爲大丈夫,豈可爲了兒女私情而放棄大事?”
熊倜道:“大事?我只知道一個男人作爲丈夫,便不該拋棄妻子。作爲父親,也不該拋棄孩子!”
說話之人見到是熊倜在答話,喝道:“你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懂什麼!當年‘魔刀’風鐵刀可是武林公敵,那風素素是‘魔刀’之女,熊天雲(yún)卻與私奔。幸熊天雲(yún)及時浪子回頭,挽回了熊家的聲名,並與‘暗河’對決,雖死猶榮!”
玄虛道長連忙起身道:“廖掌門,你還是這麼急躁脾氣。這位小夥子不過是喝多了幾杯,說多了幾句。廖掌門卻認真了,不怕在座的人笑話麼?”
那廖掌門臉一陣青一陣白,道:“見過玄虛道長。道長說得極是,廖某慚愧。”說罷便坐下,繼續(xù)談起來。
熊倜面色鐵青,道:“師傅,我回房了。”
逍遙子似乎理解熊倜的心情,便點了點頭。
熊倜一言不發(fā)便大步離開。
玄虛道長望著熊倜的背影道:“任少俠的徒弟好似一個人。”
“他確實很像那個人。”逍遙子幽幽道。
熊倜躺在牀上,一件件往事涌進腦海裡。
那曾經(jīng)高大的身影,早已模糊。可卻永遠忘不掉,只爲他是……
“熊倜。”逍遙子走到他牀邊,輕聲道,“你到底怎麼了?”
熊倜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他是我爹。”
“什麼?”
熊倜忽然大笑道:“他是我爹!那熊天雲(yún)是我爹!我爹居然是個‘大丈夫’!哈哈哈!一個拋妻棄子的‘大丈夫’!”
他把頭埋進被子裡:“我恨他!恨他拋棄了我和我娘!我恨他!是他害了娘被人帶走!害得我被人送去做奴隸!我沒有爹!我纔不要那樣的爹!”
逍遙子默默地聽著。他笑道:“人總有爹孃啊,雖然他已經(jīng)死了,可再怎麼樣,也是你爹啊。”
熊倜把頭抽出來,冷笑道:“我纔不稀罕!從五歲開始我便沒有爹了,看樣子他是不要我這個兒子了。他不是有個八歲的兒子麼?那肯定不是我!”
什麼是爹?什麼是父親?他熊倜不稀罕,也不需要!
逍遙子注視著熊倜,只見熊倜一臉的冷漠,痛恨,眼睛還有怒火。
他先前還以爲熊倜在被子裡哭,卻沒想到他是怎麼恨。
沉默了半晌,逍遙子忽然幽幽道:“俗話說‘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我的年紀也夠做你爹了……”
熊倜怔住了。
他雖聽過這句話,卻從未想過把師傅當成父親。
“父親”“爹”這兩個詞似乎早已從他心裡剔除掉了。
他忽然明白逍遙子對自己這般好像什麼了。
像父親對自己孩子的愛。
熊倜也曾經(jīng)嘗過父愛,可那已經(jīng)很久遠的事了。而遇到師傅如此對待自己,他沒想過當成父愛。
父愛……可那不是自己親生父親!而是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係的人給自己父愛般的溫暖!
熊倜苦笑。
逍遙子笑道:“說笑了。我看上去還年輕,哪有個這麼大的兒子。”他忽然又嘆了口氣,道:“我今日究竟是怎麼了?話越來越多了?看來不是因爲喝了酒,而是我已經(jīng)開始老了。人若老了,話就自然多了……”
熊倜看到逍遙子輕撫著眼角開始冒出的皺紋,又是一陣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