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有支曲子是唱他們的。
——月黃黃,水黃黃,露水夫妻在中堂,不見天子于何處,但見河伯獨張狂;月彎彎,水彎彎,苦命鴛鴦堂前看,東郭閨中簪花勝,西郭兒郎正少年;月遲遲,水遲遲,今夜更鳥在椋枝,前塵漫漫知如何,重渡忘川盼來世。
這只俚俗小曲兒,不知是誰編來的。玉扶舜初聽首句嗔怒,聽完整曲,卻也呆呆的說不出話來。這曲兒正寫盡他們的心情,無論他們想不想承認,都正如曲子里唱的那樣:“前塵漫漫知如何”。
這樣的日子,只會是提心吊膽的將就著。
可卻偏是這樣的日子里,突然一道詔書從萬里之外的東海龍宮傳來。
——王于下月初二巡幸行宮,特命側妃顏錦備具用品,恭迎圣駕。
恰巧那日玉扶舜并不在,傳信的使者也只是短暫停留,很快就離開了,這行宮里悄然發生的一些變化并不為他發覺,更不會傳到敖延耳中,但試問又能瞞到何時?他下月初二就要來了!
顏錦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懵懂而坦率的白魚妃子。她無比沉重冷靜的收好詔書,置于紫檀木的匣中,供于桌上,再不去動。
玉扶舜晚間來用膳時,她挑選了他最松懈神經的時刻,輕聲不帶一絲感情的把敖延要來的事情宣布于他。
“他要來便來……這本就是他的地盤……”
玉扶舜聲音悶悶的,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折辱,可明明占人宮室,霸人妃嬪的是他,他還有什么可覺得羞辱的呢?
宮室之美,萬鐘之富,何用之有?這些東西他只要想辦法,都能得到一模一樣的東西,但是顏錦卻唯有一個,他只想要這一個。
被顏錦打斷的晚餐在玉扶舜悶悶離去中被打斷了。顏錦獨自一人在餐室中坐到午夜,雙眸空洞,面死如灰。
夜分時刻,整座行宮都去了火,黑洞洞的格外怕人,顏錦卻似乎看到了窗臺上一角有昏黃的月光透進來。
大約是她多想了,黃河渾濁的水,深于水底的宮殿,月光再明亮,也照不穿重重灰霾。
但是窗下確實是有玉扶舜在,他在那里焦灼的踱步,終于在夜分時下定了決心,飛身從窗戶處闖進宮殿。不顧被破窗巨響嚇壞了的顏錦,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舜郎,你要做什么?”
“帶你走,帶你私奔,天涯海角!”
“我不想和你私奔……”顏錦將玉扶舜的臉扳過來,好讓他看見她的眼淚。
“我怕敖延,你也怕敖延的。我們根本對付不過他……”
“那么,和我一起死你不愿意么?!”
“我們何必死?”顏錦的眼淚更加洶涌,“此生碰見你就千難萬難,我怎敢奢望來世。我只想多和你呆一秒是一秒,不妄想來世了。你以為我們就能逃得出敖延的手掌心,你我皆是水族,天涯海角也不過在水中逃竄,敖延卻可以在天上海中都翻云覆雨。……舜郎,我不是怕死啊,我是怕敖延抓住了你我,不是要我們死啊……”
顏錦說的也不無道理,更因為她淚水汪汪的眼睛,玉扶舜就狠不下任何決心。痛心疾首道:
“我又怎么能忍心看你被帶走!?”
“不,他不一定帶走我!”——假若帶走了,也只能請你揮劍斬情絲了。
這后半句卻被顏錦咽了下去,她知道玉扶舜定然不愿意她走,不愿意冒任何風險,她只有這樣的勸慰他了。
“相信我,舜郎,他這么久沒來看我了,怎么會突然想起我來?他還要照顧著比翼鳥公主的情緒,不會把我接回宮里……何況!何況他把我放在這里這么久,就算帶回去,也過不幾天又把我送回來了!”
玉扶舜滿心不愿的將她用力納入懷中,悶聲道:
“可是我連他碰你一個小指頭都不愿意……”
顏錦在他懷中暢快的笑了,玉扶舜已經是讓步了。大抵女人的愛就愛用無私來粉飾自私,自以為全了他的性命就是為了他好,實際她愛的人寧愿不要命也要她。
玉扶舜低頭往下看,她卻抬起頭往上看。上面,上面是黃河灰沌沌的河面,水紋交織成光網,一閃一閃的,將她眼睛刺的好痛。
月亮落了,太陽升起來了。在東海看月亮,到了黃河還看月亮,她知道月光能透過碧藍的海水,卻透不過黃河濁沌的河水,月亮不屬于她,月光亦不屬于她。
……
敖延來的那日,排場并沒有很大,但那迤邐長隊的威儀還是刺痛了玉扶舜的眼睛。他在暗處偷瞄著敖延,原本登堂入室理所應當的地方如今瑟縮著不敢靠近。
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啊,主人來了,就須得悉數歸還。
他本以為自己不忍相看顏錦和敖延伉儷和鳴,沒想到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對另外一個男人溫婉而笑的時候,心里倒也不是那么難過了。她跟著敖延還能笑得出,那他就心滿意足了。
玉扶舜轉身,遠遠的離開這座全部都不屬于他的華麗宮殿,回到他那有如蛇穴鷲巢的河伯府去,回到暗無天日,真正屬于他的地方去。
敖延在進門之前驀然對顏錦說了一句:
“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顏錦錯愕了一下,換上更加嬌媚動人的微笑,語音中帶著微微撒嬌的鼻音。
“哪里不一樣了,王上不要神神叨叨的了,快進來吧!妾身真是許久沒有見到王上了。”
說實在的,顏錦的撒嬌對于敖延來說很是受用,但也很是疑惑。她走之前還是一副懵懂無知的有些冷冰冰的樣子,難道許久不見,真的激發了她的熱情么?
敖延不以為意的聳聳肩,滿宮里都是婢女,她還能興風作浪不成?況且他認識的顏錦,不是個會耍手段御下的人。
入夜,敖延自然也是宿在行宮的,陪王伴駕的,自然非顏錦莫屬了。
她像是從來沒有與敖延共處一室過一樣,一種異樣難受的感覺遍布了全身,她拉開衣衫、皮膚暴露在空氣中的瞬間,似乎渾身都爬遍了小蟲子。她下意識的又緊緊的將自己裹起來,這個動作顯然引起了敖延的不滿。
他放下咂了一口的酒觥,走到顏錦身邊,冷冷的注視她。
“本以為你已經不一樣了,確實不一樣了……如今倒懂得廉恥貞潔了?你什么樣子我沒有見過?”
說著就伸手強行除去了顏錦薄薄的中衣,顏錦死死忍住心中羞恥的感覺,像個木頭人一樣任由擺布。
當初的顏錦即便經歷風月,也不通風月,如今卻對每一絲恥辱自尊敏感如斯。
敖延顯然被她一副守節不屈的樣子給激怒了,他手段本就毒辣,此時當然有什么惡毒招數都使出來了。
他扯下腰間的玉帶,用那一掌寬的冰冷堅硬的東西狠狠的打在了顏錦的肩頸上。——那一下本會落在她臉上。
“你不許這個樣子!你給本王笑!睜開你的眼睛!!”
顏錦痛苦的睜開雙眸,努力的想要笑出來,卻笑得比哭還要難看。敖延又是狠狠一記,還打在原來的地方,這第二下已經讓她潔白似珍珠的肩頸皮開肉綻……
顏錦反而朗聲大笑起來,她的笑聲穿破涼夜,驚走了一群小魚。她笑的格外開心,眉眼都彎彎的,嘴角的梨渦那樣的深。聲音卻像最凄厲的鬼哭狼嚎,在幽深的夜里格外可怖。
“你瘋了么?!你到底怎么回事!!”
敖延抓狂的扯著自己的頭發,對地上那個捂著肚子笑道淚流岔氣的女人無可奈何,又狠狠的踢了她本就發疼的肚子一腳。
顏錦嚶嚀一聲,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嗚嗚咽咽小獸一般的聲音高了起來。
敖延眼神復雜的盯著她,再也不煩躁,再也不抓狂了。他實在無法了解這個女子,走進她的內心了。當初以為將她遠送于此,是個明智的決定,自此以后,他就能穩穩當當的操縱她整個身心了,誰知再見到她,卻發現她早已變了。
隱隱之中,他猜測她是不是心中有了鐘愛的人,才會對他這樣,所有的討好都出自他威脅,所有的笑容都是為了另一個人流的淚。
想到這樣可怕的結果,一瞬間里,敖延的眼中散發出殺戮之氣,他這么多年,第一次想除一個女人而后快的感覺這樣強烈,然而有股阻止著他的感情也史無前例的強烈。
他不甘心的蹲到顏錦面前,一只手控住她小小的下頜,詰問道:
“你究竟怎么了!你必須說!!”
“妾身,妾身太思念王上了……”
她的嗓子里都不斷溢出血沫子來了,還是強力的裝出一副虛偽的微笑來應付他。敖延心中又是一陣狂躁,手中的勁道也不由加重,顏錦的下頜發出一陣響亮的碎裂聲音,她虛弱的尖叫了一聲,雙眼翻白,一瞬里不知天是黑是白。
敖延嘆了口氣,將她扔在地上。背對著她站著,也不管地上的她是死是活可還有氣在,訥訥問道:
“你是否見過什么人?”
他身后響起斷續而殘破的回答聲,他親眼看見顏錦的牙齒都被他捏掉了幾顆,原本美麗的臉龐微微扭曲變形,但她還是勉力支撐著在回答他,他原本還有一絲感動,聽清楚那句話后,卻是怒火倍增。
“妾身,沒有……見過任何人。”
聽得出來,那是謊話。
他用力握拳了好幾次,也沒有下定決心轉過身去再對她怎樣。他在龍宮里向來殘酷陰冷,無論是誰,想殺就殺,她是第一個讓他下不了手的人。原因或許是她已經被他折磨的不成人形了吧,那張動人美麗的臉容,就是他最致命的毒藥,他從來不肯傷那張臉,今天卻被她激怒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