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擡頭,正看見晚霞燒紅了的天幕下,是穿著潔淨白衣等著她的魈琛,她疲憊的笑了起來,大張開雙臂朝魈琛飛奔去。
魈琛張開雙臂接住了她,抱著她轉了幾圈纔開心的將她放下,見她面有疲色,擔心的關懷了一句,雲筱自稱無事,便拉著魈琛回自己的小樓去了。
晚間二人就寢,月光透過紗窗鋪了滿地,雲筱覺得太過明亮了,始終睡不著。她翻來覆去的,魈琛也被攪和的不得安生,睡眼惺忪的又關懷了一句,雲筱還稱無事。魈琛再睡去,夜半更深,雲筱推醒魈琛,眉目間有深深的倦意:
“魈琛,若我讓你留在羣玉山,你肯留麼?”
魈琛正睡的迷迷糊糊,雲筱驟然這麼一問,將他的瞌睡都嚇醒了。他心底發涼,突然覺得有點可怕,便拉緊了絲被,支支吾吾的回道:
“和我回妖界不好麼?你不願意去妖界麼?”
雲筱慘笑一聲,她的面容在後半夜的月光中顯得格外淒厲:
“你看,你總是說回妖界,好像我是從那裡來的一樣。你不願離你的家,可知我也舍不下我的家嗎。”
“這話什麼意思,”魈琛也沉了臉色,“你不願意和我走?”
雲筱擺了擺手說:
“沒什麼意思,先睡吧。”
雲筱說睡便睡了,不過一會兒呼吸就平穩了,魈琛被她這麼一折騰,卻睡不著了,看著地上月光偏移,看到晨光欺上月光,看到朝陽滲入窗扉。
雲筱睡醒了,翻身下牀,魈琛連忙拉住她的衣角。她走不動,嚇了一跳,轉身正對上魈琛滿是血絲的雙眼。
“你昨夜沒睡麼?!”
“是啊,”魈琛疲意濃濃,血紅的眼睛裡卻無半點睏意,“你說的那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雲筱動了動嘴脣,最後道:
“沒什麼意思,胡亂說的。你昨夜未眠,趕緊補一會兒覺,待會兒我叫你起牀。”
魈琛知道她肯定不說,便鬆了她的衣角作罷,在牀上翻來覆去依舊睡不著覺,懊惱的從牀上跳起來,在室中左蹦右跳大吼怪叫。他發泄了一會兒,雲筱果然回來了,手中還挽著個食盒,見了他這副樣子,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的將飯菜擺齊,也不招呼魈琛用餐,獨個坐下就開吃起來。魈琛心中更加不是滋味,這真是挑釁的人心安理得,被招惹的人卻不得安生。
魈琛賭氣不吃,雲筱吃罷飯後,收拾了自己的殘羹碗筷,將剩菜和一副碗筷留給魈琛,提著食盒默默的出去了。魈琛心裡莫名其妙,邪火愈燒愈旺,即便是大喊大叫也難抒他心中憤懣。他擡手掀翻了桌上的飯菜,那是很精緻的時蔬燴炒,加了不同種類山上的菌類,看著便知味道一定鮮美,灑了它魈琛也覺得有些可惜。他恚怒的擊在桌上,茶杯碗筷齊齊一震,他回頭正瞥到菱花鏡中的自己,頸上的青筋暴出,分明是著怒容。
我氣什麼?!她爲何要這般對我?!
魈琛在雲筱的冷漠對待中正百思不得其解,雲筱那廂卻也心情沉重,糾結不已。她其實並不是刻意要冷遇魈琛,只是她自己心裡也糾結抑鬱,因著魈琛是最親近的人,她不自覺的就發泄到了他的身上,本意卻不是要他也生悶氣的。
西王母告訴她,息玉不能離開羣玉山,這是交給她的任務啊。她自己想來想去,也覺得這任務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交付了,舍她其誰呢?她有如孤魂野鬼一般,失魂落魄的獨自在羣玉山上游蕩,見到她的仙子,又是一番指指點點——往日裡頭,不是你儂我儂總黏在一起麼?——長舌閒話她。她覺得煩擾,想不清楚問題,於是獨自坐在山崖上吹風,大風颳的頭疼,卻未能颳走她腦中的煩惱和憂愁。
她心裡頭依舊是一團亂麻,紛紜難理。和魈琛相處,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不易呢?她聽說天官中有個司命星君,專爲人寫命格,神仙是否也有司他性命的官署?若是有的話,她一定要想辦法悄悄的去看上一眼,看看是否她和魈琛的命裡就寫了幾大艱辛,其餘的便全是雞毛蒜皮的坎坷,而那甜蜜的一二事,也不過是偶爾的調劑,或是暴風雨前的微明。
既然相愛註定痛苦,前途又未必是光明相待,那何必要苦苦捱著,偏偏赤腳走這遍地荊棘的路呢?
雲筱想不明白,她從來也沒想明白什麼。
很快,西王母就又召她了。她沒有好好完成任務,但上級還是對她予以厚望、積極培養,看來真是恩澤浩蕩、雖死不辭啊。
又是那玉息宮,這個地方她已經來到麻木了。雲筱甫一進門,就看到幾百仙娥齊齊列於殿中,殿裡是瑾瑜相照,燭光輝映,姑娘個個有如粉雕玉琢,看上去竟比玉殿還要璀璨奪目。
幾百雙晶亮的瞳眸一齊瞪著她,雲筱笑了笑道:
“你們真漂亮,我像是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
衆仙子不知她這句不鹹不淡不知所以的話裡是褒是嘲,紛紛不敢應對,倒是也在其中站著的蕙芝,恨恨的盯著雲筱,彷彿與她有什麼血仇大恨。她本也與雲筱建立不起更大的仇恨了,現在的仇恨足以讓她日思夜想,咬牙切齒了。
“筱兒,那魈琛得到了法力固然不肯留下,我們也無法強勉他,如今我們商討出一個計策,需要你同我們協力完成,這個計策是……”
西王母站在人羣正中,正是女仙之首的氣派。雲筱見她檀口就要將計策吐出,連忙大聲打斷了她說話:
“先等等!不要急著告訴我,我尚未答應你們是否幫忙,你這般急著告訴我,萬一我泄露了你們精心謀劃的計謀,你們豈不是要悔痛死了?”
西王母臉上的笑像層紗,覆蓋在本相之上:
“我知道你不一定會答應我,但這計策只有你參與才能完成,告訴你不告訴你,成敗都在你,說也無妨。”
雲筱笑不出來,擡了擡手示意西王母繼續說下去。西王母卻沒有繼續,而是遣了一人代她說話。那人身著藕荷色的衣裙,從人羣中款款走出,聲音清甜:
“這計策不難,只要你能將魈琛帶到息玉洞府,那裡已經設好纏絲金籠,只要將魈琛關進去,他便不能再出來的。”
芣苢平靜的說完,口氣好像是要關住一隻兇猛的野獸,而不是要囚禁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自由。
雲筱不耐煩的皺起眉毛,雙眸中可怕的眼神已經盯緊芣苢。芣苢的出現和這一番話,已經讓她怒不可遏,好似五中俱焚。
“你們真厲害啊!究竟用了什麼手段?不要藏著掖著了,也分享給我吧!連芣苢都能被你們拿下?”
“不只有芣苢,”另一道清凌的女聲從人羣裡響起,“還有我。”
穿著藍色衣裙的曲離和芣苢站到一起,素雅的相得益彰。看過她們身後的盡態極妍,該要認爲這兩人是同她們天水有別的。而在整座羣玉山上,最喜穿白裙的莫過雲筱了。她當下就穿著一衫白裙,同屋中的繽紛比起來,彷彿一朵迷路的白雲飄到了絢爛的晚霞叢中。
雲筱眼中有了水光,她深吸一口氣,醒悟自己是對付不過眼前這羣人的。她扭頭就走——無論她們威逼也好,利誘也好,苦肉計也好,哄騙她也好,反正她相信自己難以不中計,只有不往套中鑽方能防身。
羣玉山上的所有人,除了西王母,和不在場的雲筠,一齊朝著雲筱的背影跪下,她們的哀求聲織成清商,慷慨悲慟無與倫比。雲筱沒有停下來,求她有什麼用?息玉又不在她身上,也並非她要魈琛走,她們爲何從來不親自找魈琛,而偏偏要通過她呢?
難道就是因爲同山情深麼?她感到有巨大的網在她的頭頂羅織,也預感到自己逃不出這道天網。網的一端已經牢牢攥在一些人的手中,收網的繩索則是她對這座山的該死的兒女情長!
雲筱心情又一次糟透了,這一段時間來的抑鬱都堆積在她心頭,終於達到頂端臨界,她須得爆發,否則就是爆炸。
外頭又是大日頭,雲筱無披無掛的走在外頭,不過一會兒額上就白珠雨下。她被太陽曬的昏昏沉沉,倦倦的走去桃林乘涼。羣玉山的天氣總是這麼好麼?和她記得的不太一樣,看來是她太久沒有回家了。
她站在桃樹下,聞著桃花木的清香,胸口舒暢了些。這可是一片她幼時常來的桃林,記得那時候哥哥已經開蒙讀書,她卻還像個猴子一樣在桃林裡上竄下跳的搗亂,或許就是那個時候她做了太多惡作劇,以致於現在也有許多仙子姐妹不喜歡她。可她幼年真心快樂的日子,也就是那一段時間,假如時間倒流,她也不會爲了姐妹歡喜而放棄那時候的快樂。
之後不等她長大,不等她明白如何和姐妹們相處,如何讓她們知道,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惡作劇是多麼的幼稚討厭,就被送去了天宮學藝。文昌帝君只收了她和雲筠兩個徒弟,他是個溫和親切但不大嚴厲的師父,部下天聾地啞是雲筱離開家鄉後交往的頭兩個夥伴,雖是忘年之交,卻玩耍開心快活不亦樂乎。可東華帝君卻手下生徒千百,她混雜在高手如林的衆師兄中,本該是最得不到關注的那個。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技藝實在太差,還是進境實在太慢,帝君對於她這個問題少女總是多一分的關注,要求她也格外嚴格,可惜的是嚴格也沒有什麼用處,她依然是衆生徒中倒數第一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