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面紅耳赤, 但又厚著臉耍了機巧,打起了一陣官腔,將話頭引向別處, “王爺, 這次您親臨安泰城, 下官有失遠迎, 還請責罰。”
許風華心里憋著悶氣, 語氣卻平平淡淡,絲毫察覺不到怒氣,“本王是被皇兄暗中派來的, 你當然不知曉,還談何有失遠迎?”
太守一面留意著許風華面上的神色, 一面小心問道, “那王爺此番來下官府中是為何事?”
許風華聲音低沉了幾分, “官糧的事你知道么?”
太守心下一緊,眸子緊縮, 神色也慌張了起來。難道是皇上知道此事,專程讓淮王來查?
如果此事查明了他與縣令都得被罷官,但如果是他親自說了,興許還能將這一切都盡數推到縣令身上。
而且,縣令自午后便一直在他府中呆著, 他將縣令送回府中不久, 淮王就來了, 這么短的時間內, 淮王不可能去縣令府上問縣令。
那么, 這主動權還是在他手中的,只要他一口咬定是逼不得已才放任縣令任意抬價, 他的罪便會降下許多,多半盆的臟水就會潑到縣令的官服上。
那時候也怨不得他。
幾番權衡下,太守做了選擇。他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在許風華面前。苦著一張臉道,“王爺,下官也是為了保這頂烏紗帽啊。官糧下放的前一晚,縣令來找下官,說他府中也正缺糧,便同下官商量著他私下想先存一些官糧,以備不時之需。王爺可能不知道,下官是賀中郎舉薦的,這縣令卻是賀中郎的遠親,下官念知遇之恩,不敢違背,只得應了。
又過了幾日,縣令又來找了下官,他說百姓懶惰貪心,只一味地伸手接受官糧,不知節儉,游手好閑好逸惡勞。再這樣下去早晚會坐吃山空。為讓百姓勤于耕織,他便提議抬高糧價。下官知道他只是來告知我,讓下官幫他隱瞞,而不是與下官打著商量。所以這事真的與下官無關?。 ?
許風華一刻也不想多呆,聽完后與謝墨使了個眼色,謝墨點頭,兩人一同出了太守府。
太守的腿跪得早已發了麻,剛一起身就打了趔趄,他大聲對著門口站得筆直的侍衛吼道,“眼瞎了,還不快來扶本官!”
許風華和謝墨出了太守府后,一路摸到了縣令府上。
縣令臉上堆著笑,討好般地不停地叫著王爺。
進去之后,又是一陣盛情款待,麻酥油卷兒,炒面魚,熘魚片,蟹肉羹,紫酥糕點,芙蓉鴨醬汁雞,一道一道菜布滿了大圓桌。
食物的香氣四溢,各種香氣混雜交織,沁人心脾。
這宏大的排面,是安泰城里的人難以親眼見到的。許風華卻不自覺地想起在良淮家吃的飯,實在難以與之相提并論。
“縣令果然是不同常人?。∥矣浀冒傩占页约Z都成困難,沒想到縣令你倒厲害,整了這么大一桌菜。”許風華起身接過縣令遞過來的一杯酒悠然道。
謝墨看了一眼許風華,品了一口甜酒,應和道,“王爺,這縣令怎么能和百姓比呢?”
許風華長嘆一聲,“唔……是不能比。百姓們吃糠咽菜,咱們縣令呢,大魚大肉山珍海味,倒真是高高在上?。 ?
縣令聽到自己被如此抬高,心中一陣慌亂,忙擺擺手,連聲道著不敢當。
實在不是因為他謙虛,而是不敢,他若一承認,便會被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淮王能說這話,看樣子像是聽到了什么不該聽的風聲。
小心駛得萬年船,縣令一個老江湖深諳為官之道,對此也算深有體會。他每往上爬一步都要更小心更謹慎,唯恐有人不甘心拉他下去。
此番淮王能無緣無故來到他這里,定是有事要問,他在心里暗暗揣測著許風華的用意。
不過說來,他真是很少見過許風華會管身外事,在他看來,淮王就是個閑散王爺,也沒有什么威脅。
不過這該防的還是得小心防著,畢竟世事難料。
許風華喝了一小口酒,細細回味了一番。桃花的香甜醞釀其中,伴著凜冽清酒,將醇香與花香發揮到極致。
他也不再繞彎子,單刀直入地問道,“為何要抬高糧價?”
縣令慌了神,難不成淮王是知道了?
他雖然心慌意亂,可面上卻一派平靜,眼神無意中飄到別處,像是在聽一件與自己無關緊要的小事。
許風華慶幸還好自己先去了太守府知道了一切,不然準被縣令這個假樣子給哄弄過去了。
縣令起身笑著端了一杯酒敬許風華。
無論如何,得先灌杯酒通通情理,這是他們為官之人應付貴客的常理。
若這酒是喝了,還不領情面的話,是敵是友,這立場與意圖便是很清楚了。
為表敬意,縣令抬手將酒一飲而盡,許風華也不想落得縣令沒面子,仰頭喝得滴酒不剩。
總之一碼歸一碼,順帶著喝口縣令的小酒也不失為一件快事。
眼見著許風華喝光了杯中酒,縣令才開始義正言辭道,“王爺,您是不知道,自打朝廷發糧以來,百姓們便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好吃懶做,一家子就閑散在家中或是酒館中只等著發糧,這田也沒人耕,店也沒人管,一個個就靠著官府發的糧存活,長此以往下去,可就敗壞了整個安泰城的風氣??!
下官實在是不忍看到這些百姓無所事事,這才提高了糧價逼他們自食其力。下官的良苦用心日月可鑒!”
看著縣令一副救世主都快被自己的壯舉感動的樣子,許風華著實覺得荒唐可笑。
謝墨放下酒杯,一臉真誠道,“大人您的良苦用心可真是感動了我啊!天下若是有您這樣的好官,那可真是……”危險了??!
話只說了大半句,謝墨就編不下去了,這違心得就如同夸一個落魄的失敗者英勇無敵武功蓋世啊。
許風華也聽不下去了,爽快問道,“恐怕縣令是別有用意吧?莫不是在為你自己私下克扣官糧擅自抬高糧價找個好借口?”
縣令聞言臉色大變,也見許風華已經說得這么透徹了,來他府中的意圖也一目了然。似乎他再裝下去也無濟于事了。
“既然王爺將一切都知道了,那下官也便直接說了。這幾年鬧饑饉,眼見這人口是越來越少,下官的俸祿也是越來越少,縣衙里承差的月令都拖欠了好幾月,我不多得些銀兩,縣衙內人人都要受餓。怎么說,下官也有錯,王爺想罰便罰吧!”
許風華看了縣令一眼,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謊。
若是沒撒謊的話,倒真讓他刮目相看了。這縣令雖然老奸巨猾,但看得出還算是有情義。
若是撒了謊,可見其心思沉重,老謀深算。
但目前一時也判斷不出來,許風華也不打算花心思去試探縣令說的到底是事實還是在哄弄他,因為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解決百姓的饑饉問題。
他淡然道,“此刻并不是責罰你的時候,首先是要解決百姓的糧食問題才對?!?
縣令遲疑道,“可是……”他低著頭支吾道,“這剩下的官糧怕是不多了?!?
謝墨有種要殺了這縣令的沖動。
不過許風華卻算是冷靜,他悶想了片刻,沉吟道,“我有辦法。這剩下的糧你先低價分給百姓,至于這缺的糧……本王有辦法補齊,只是需要你貼一張布告?!?
“好好好,王爺,安泰城的百姓都不會忘了你!”聽到還有法子彌補,縣令喜從中來。
還不等許風華多說,他便急忙讓人備了紙筆拿過來,跑到許風華面前殷勤地遞過毛筆,“王爺,你來?!?
許風華無奈只得不情不愿放下手中的酒。
好歹讓本王再喝一杯啊!
許風華被縣令拉到書桌邊,抬手拿起毛筆,斟酌著字句,縣令滿眼期待地一邊磨著磨一邊看著許風華落筆。
然而許風華卻是辜負了縣令的期待,白花花的宣紙上只留了一個圓墨點。到底是他文采有限,功夫也沒到家,憋了半天愣是一句話沒寫成。
他只好找了謝墨,將要寫的話洋洋灑灑地告訴謝墨。
不多久,宣紙上便多了幾行秀氣飄逸的字跡。一人說一人寫,整個過程中兩人配合的還算完美。
離開縣衙時已經是夜晚了。月色依舊明朗清亮。兩個影子一高一低,并肩而行。
路上,謝墨終是按奈不住心里的好奇,拉著許風華的衣袖停了下來,低頭眨著眼看著他,執著問道,“你先停下。我想知道為何你還要讓縣令發布告提高糧價?我這一路上都沒想清楚你這是何意?”
許風華停下腳步,“真的想知道?”
謝墨認真地點頭,不耐煩地催促道,“你就別賣關子了,直接告訴我吧!”自從打縣衙出來后他就一人冥思苦想,糾結于此,怎么也想不通許風華為何要這樣做。
許風華還想再逗逗他,“那你把我背回去我再告訴你,如何?”
謝墨繼續纏著他,果斷拒絕了許風華的提議,道,“不行,你必須現下就告訴我,我得到答案后就背你回去。”
許風華奸計得逞,心情大好,“好,這可是你說的。本王記住了。那我問你,可曾聽過范仲淹?”
謝墨凝神想了想,“恩,生于北宋,蘇州人氏,后被貶青州。那和他有何干系?”
許風華并不直接告訴他兩者之間的聯系,而是慢慢引導他,“那你再好好想想他在青州做過何事?”許風華相信自己都知道的事,謝墨也一定會知道,只是他最近才看過記載范仲淹在青州任職時的書,印象自然比謝墨更深一些。
謝墨很費勁地才回憶起范仲淹在青州做過什么,他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提高糧價是為了吸引更多外城商人來安泰城出售糧食,在他們來的這段時間里,官府再出售更低價的官糧,更會吸引百姓。而商人為謀更多私利,便會降低糧價,屆時外城糧食紛紛進入安泰城,便可徹底解決饑饉問題?!?
許風華朗然一笑,“這便叫知行合一。好了,你說過要背本王的,本王累了,走不動了?!闭f罷,許風華便死皮賴臉地抓著謝墨的胳膊讓他背自己,大有不同意就不撒手的架勢。
謝墨甩了幾次胳膊都沒能甩掉抓著他的許風華,眉宇之間卻無半分怒氣,倒是稍帶些哭笑不得的無奈。
他低頭望著像只四時好一樣不停地用臉蹭他衣袖的人,眼里多了份別樣的情愫。
怎么辦?好想摸……
右手像是失去了控制般慢慢抬起,眼見離許風華的頭很近了,謝墨最后還是靠著頑強的意志強行忍住了想摸摸許風華的動作。
謝墨特意蹲下身子,怕許風華夠不著自己。
謝墨能感覺到在他背部緊貼著的溫熱的胸膛,還有吹在在他耳后淡淡的桃花香氣,不時撩人心魄。謝墨唉聲嘆氣,搖了搖頭道,“真是拿你沒辦法。”
不知不覺間,便到了良淮家。
良淮家燭火通明。小院外的短木樁上還拴了一頭小驢。驢的旁邊有一個小石桌,石桌上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用荷葉托著。
碧綠和嫩白,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格外引人注意。
許風華走近一看,才看清荷葉上的東西。原是放了一塊塊被切得方方正正的雪白豆腐。
兩人踏進了屋子,右手邊里屋處有女人的聲音傳來,“淮兒,你東街上的嬸子托娘給你帶了你愛吃的豆腐,高興嗎?”
脆生生的聲音道,“高興!孩兒今日不但吃了飴糖蜜餞,還有得豆腐吃!”
屋內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女人又問道,“是你爺爺給你買的嗎?”
“不是,是方才那個被娘攆出去的哥哥。娘,你們把他們找回來嗎?我很想和他們一起玩,真的很開心。”
許風華與謝墨聽到冥七和許風清被攆了出去,兩人對視了一眼,抬腳欲出門去尋找二人。
忽然身后傳來慌忙的聲音,“二位公子留步?!?
兩人停下腳步,向后望去,果然是今日清晨賣魚的販婦。
“我也不是要故意騙你,只是都為生計所迫?;磧赫f他很喜歡你們,我爹也說了,你們陪他玩,對他很上心,是些好人。我們良家也不是不懂得知恩圖報,安泰城內沒有客棧,你們若是不嫌棄,大可先住在寒舍內?!?
話音剛落,小院一旁的柳樹后便出來了一個人,嬉笑道,“真的嗎?我們不嫌棄不嫌棄。有得住就好!是吧,徒兒?”
冥七又從柳樹后拽出了許風清,“聽到了沒?多開心的事兒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