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想分成兩章寫的,但是考慮到情節的連貫性,還是發一章五千字大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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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御書房。
朱毓昇將手中的奏摺扔到桌上,臉上表情陰晴不定。
侍立在他身後的太監惠周忙很有眼色地遞上一杯溫度恰到好處的濃茶,又讓小太監端著熱毛巾上前給朱毓昇擦手。
這二年的小孩子怎麼都笨笨的,一點眼力見都沒有,還得咱家使眼色才懂得去服侍
惠周不滿地看了那小太監一眼。
朱毓昇隨手拿起熱毛巾擦了手和臉,一揮手便說:“你們都出去。”
自然,這個“你們”,是不包括站在御書案前的錦衣衛副指揮使蕭卓蕭大人的。
太監們知道主子要和蕭大人商量密事,忙魚貫倒退而出,十幾個人匆忙走動中卻也沒發出半點聲音,可見往日訓練有素。
朱毓昇死死盯著他書案上的兩堆奏摺,確實關於“鹿城學政陸寒鄉試泄題事件”的上奏。
從西南道布政使對陸寒的指控,到朝中某些官員的幫腔彈劾,又有另一部分高官開口替他說話,表示“純屬冤枉,另有隱情”……
從五品的官兒,放在地方上或許還能算有點地位,在京裡可是比米粒也大不到哪裡去。
一個小小的西南道學政,竟能在朝中掀起這樣大的風波……
“蕭卓,依你看來,此事究竟真相如何?”
蕭卓沉吟了一會兒,中肯地說:“微臣不瞭解此事始末。不過微臣與陸子昌相識多年,覺得此人爲人光風霽月,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或許真是巧合?”
朱毓昇擡眼看著蕭卓,玩味著蕭卓所說的“光風霽月”四字,心中五味陳雜。
他又想起了自己與陸寒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見面——就在那金碧輝煌的金鑾殿上。
那是去年春天的殿試。
他站在高臺上,遙望著人羣中的陸寒。
陸寒當時尚未蓄起鬍鬚,白玉般的面龐上目如點漆,炯炯有神,文雅卻又帶著一絲英氣。
同樣的藍色進士袍,他穿著就是比別人穿得精神。朱毓昇向來自詡人中龍鳳,但也不得不承認陸寒的出色。
後來陸寒交上來的卷子,也寫得文采斐然,言之有物,尖銳深刻,十分切中朱毓昇的心思。
當時朱毓昇本想狠狠黜落他到三甲同進士裡頭去的,但陸寒這文章太打眼,好幾個考官都贊過的。朱毓昇不想做得太明顯,便給了他一個二甲傳臚,也算高名次了。
但他始終無法控制自己的妒意,又因爲芳菲被軟禁在宮裡,爲了讓芳菲死心跟著自己,他竟讓陸寒沒能通過庶吉士的考試……
蕭卓想了想,說道:“皇上,關於這事,微臣倒有一些消息要稟報。”
“你說。”
“我聽說,似乎有人在拿陸寒得了二甲傳臚又沒考上庶吉士做文章,說他失了帝心……”
朱毓昇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
“朕不是封了他從五品的學政嗎?”
蕭卓說:“當時是吏部直接下的命令,外頭也不知情,只知道陸寒考不過庶吉士是皇上您親自過問的結果……也許他們覺得陸寒能得到學政這個官位,是繆大儒發動門人爭取來的。”
“混賬”
朱毓昇把桌上的奏摺一掃,怒道:“黨爭,黨爭”
蕭卓見自己把話點到了,也就暫時不再開口。
陸寒的事情看起來簡單,其實相當複雜,牽扯極廣。
簡單地說,就是同安學派與西南學派出身的官員們之間的黨爭。
同安學派出身的陸寒,被委任到西南道來做超出他殿試成績的學政一職,本來就引起了西南學派的不滿。
西南學派的人認爲,這是同安學派的繆天南,往西南打下的一顆釘子
之後,陸寒一到府學,就大肆處置原來的教授、訓導,雖然師出有名,依然給人“排除異己”的感覺。
再後來,同安學派的幾個大儒在陸寒的牽線下來到鹿城府學講課,更引起了西南學派的注意。
而在鄉試中,鹿城府學又突然中了八十多個舉人,是過去十年來中舉人數量的總和這種反常的現象,讓一直想找機會除掉陸寒這顆釘子的西南學派門人,看到了一絲機會……
說起來,那位可憐的西南道提學大人,還是受了陸寒的牽連呢,絕對的殃及池魚。
藉著發作陸寒,西南學派向同安學派發起了挑戰
這兩個學派出身的官員在朝裡的人數差不多,因爲學術理念和各種做法的相悖,本來就是水火不容的。反正看皇帝對同安學派也沒多少好感,西南學派的人就想趁著這機會把同安學派壓下去……反正繆老頭就快病死了,趁他病,取他命
陸寒很明顯是這場黨爭的犧牲品。
沒有皇帝不痛恨黨爭。
但很多時候,黨爭是連皇帝都無法解決的老大難問題……晚唐的牛李黨爭,加深了晚唐的統治危機;北宋的新舊黨爭,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中國古代史上最優秀的文人們鬥得死去活來;在芳菲記憶中的另一個平行世界裡,還有一場著名的明末東林黨與三黨、閹黨的紛爭,也成爲了壓垮明朝統治的最後一根稻草。
“看來是朕對他們太寬和了”
朱毓昇面上煞氣外露。
“朕可不能讓人拿著當槍使”
自從宮變後,朱毓昇爲了穩定人心,倒沒有怎麼處置官員,對於犯了小錯的官員,也往往是小懲大誡。
想不到纔對他們和顏悅色了幾天,他們就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弄出這麼多花樣來
無論是同安學派還是西南學派,朱毓昇都要讓他們好看
蕭卓對於這些人的死活升降毫不關心。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蕭大人是隻忠於皇上的純臣。想和他拉關係套近乎,那基本上等同於癡人說夢。
蕭卓只在乎他的皇帝表弟和他的親人……這個名單上剛剛又添上一個新名字,他的義女蕭綠影。
當然,還有一個人,永遠在他心中佔據最重要的那個位子。
“皇上,微臣還有一事上奏。”
朱毓昇心情惡劣,隨口應了一句:“到底什麼事?一次性說完。”
“秦芳菲今日午後剛剛進京,現在正在端妍家中居住。”
朱毓昇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進京了?
是了,她那麼重視那個男人……是會趕來救他的。
儘管朱毓昇極力掩飾,蕭卓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激動神色。
蕭卓神情一黯,默默低下頭去。
自己剛剛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何嘗不是激動萬分呢?
去鹿城給她送補品的那一次,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讓自己決然從她府門前離開……
君臣二人一時竟都沒有說話,御書房中的氣氛稍稍有些凝滯,只是兩人都沒有察覺這一點,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
良久,才聽得朱毓昇冒出一句和前面說話毫不相干的句子來:“如今正是隆冬,倒是賞梅的好季節。”
呃,賞梅?
正在蕭卓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皇帝在跟他打什麼機鋒的時候,朱毓昇又說:“你前些天說,你在後花園裡頭種了幾株少見的珍稀梅花?”
蕭卓近日是給自己家裡添了些梅樹。主要是他那個新收的義女很喜歡梅花,他又寵著她,便讓人去買好梅樹來種上半個院子。
“是,微臣家裡是有幾樹梅花。不過說到珍稀,比御花園裡的也差的太遠了。”
他實事求是地說。
本來嘛,帝王家的御花園裡什麼奇花異草沒有啊,怎麼卻對自己那幾樹梅花起了興致?
“御花園的都看膩了……朕從大婚後也沒去過你的宅子,不知道現在重新修葺成什麼樣子了。改天朕得空了就去你家看看吧,順便看看你的那個女兒……你去好好安排就是了。”
最後一句,朱毓昇加重了語氣。
蕭卓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過來。
看自己的女兒……自己那個義女,哪有這樣大的面子?
不是蕭卓愛腹誹,不過在他看來,全天下也只有一個女子有這樣的魅力讓皇帝想去見她——當然,不是皇后。
雖然,她們都有著同樣的姓氏……
“這是微臣的榮幸。”
蕭卓應了一聲,聲音中聽不出喜怒……
“蕭大哥請我們明兒到他家中去吃頓便飯?”
芳菲聽端妍這麼說,倒也不意外。
怎麼說,她也是難得來一趟京城——雖然是爲了這麼令人難受的理由來的,但無論如何也是“有朋自遠方來”嘛。
蕭卓要請她吃頓飯也正常,何況還有端妍做陪客。
而且蕭卓的理由十分正當,說是“想看看子昌的孩子”。
不知怎的,芳菲又想起昨天見到的那個叫蕭綠影的小女孩。
當時還不覺得,過後端妍稍微提了一句,她才發現那女孩真的和她幼時有些相像。
當聽說這是蕭卓新收的義女時,芳菲心中長嘆一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表哥也真是的,這麼大年紀了,別說娶妻了,身邊一個服侍的通房都沒有……”端妍嘮叨著蕭卓的異常:“大家都勸他,他就是油鹽不進,死活不肯娶妻。人家外頭說的話也夠難聽的了……”
不知多少人在傳這一對錶兄弟是“龍陽之好”,還有人拿蕭卓來比漢代的男寵董賢——就是留下“斷袖之癖”這典故的那位傾國美男。
端妍未必不知道蕭卓對芳菲的心思。她對芳菲這樣抱怨,也有著想讓芳菲勸勸蕭卓的心思。
芳菲不敢接口,這事……她沒有開口的餘地。
她能對蕭卓說什麼?她覺得自己說什麼都是虛僞,只有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爲了陸寒的事情,芳菲也是打算要去找一趟蕭卓的。
不過,她想找蕭卓還真是爲了打探消息,並沒有存著讓蕭卓給皇帝遞話把陸寒救出來的想法。她怕弄巧成拙,真的把陸寒的小命給搭進去。
如果出事的是自己,芳菲毫不懷疑朱毓昇無論如何都會救自己的。
但出事的是陸寒,那就不一定了。
什麼叫情敵,什麼叫嫉妒?
畢竟當初自己在朱毓昇和陸寒中,堅定不移地選擇了陸寒。儘管朱毓昇當時果斷放手了,誰知道他日後想起來會不會覺得是平生的奇恥大辱,因此把陸寒給記恨上了?
這回陸寒犯了事,他正好趁機弄死陸寒,也不是沒可能的啊。
不要高估一位帝王的心胸,再英明的帝王也是男人。
唐玄宗李隆基,當初也算是一位明主了吧?好歹還有“開元盛世”青史留名呢。在面對情敵的時候,還不是秋風掃落葉一般的無情?
爲了搶楊玉環,李隆基可是連自己的親生兒子壽王都能下的了死手啊。那可是他的親骨肉,照樣搞死你沒商量。
好吧,史書上記載的是壽王在楊玉環入宮不久後“鬱鬱而終”,但明眼人誰不知道有李隆基斬草除根的痕跡——一個壯男是這麼容易“鬱鬱而終”的?
所以芳菲一點都不敢賭朱毓昇會幫她救陸寒,朱毓昇不乘機落井下石,公正判決,她都要燒香拜佛了。
次日午後,蕭府馬車來接芳菲母子,和端妍母子三個。領頭的是芳菲的老熟人,蕭家老管家蕭林。
派出心腹管家來接客人,可見蕭卓對她們的重視。
端妍輕易不上蕭家去,也是爲了避嫌。一個不肯娶妻的表哥,一個文君新寡的表妹,簡直是狗血八卦傳聞中廣大人民羣衆喜聞樂見的題材
不過今兒有芳菲在,端妍也就大大方方地上蕭家做客去了。
“表哥那新府修築多時,我也沒去見過。今兒託了妹妹的福了”
芳菲早從端妍的口中得知,蕭府在宮變後大大改建了一番,估計和自己見過的模樣又大不相同了。
果然進了蕭府以後,處處景緻都和芳菲記憶中差距很大,像是推翻重建過似的。
芳菲雖然心事重重,但是她隨便瞟了幾眼府中用的朱漆、木材、奇珍、異石……就知道蕭卓這府邸所耗不菲。
聽蕭林自豪地介紹說,這宅子重建的好多建築材料還是皇上親自賜下來的,芳菲暗暗點頭。
蕭大哥果然深受皇帝寵信啊,也怪不得外頭那些羨慕嫉妒恨的人說話那麼難聽了。不過他又不是士林衆人,要好名聲來幹什麼——錦衣衛的名聲本來就臭得可以,俗稱“鷹爪”。
只是,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身邊的滋味,只有真正待過的人才知道。
芳菲腦中浮現出那青年天子不怒而威的表情,輕嘆一聲,搖搖頭把那抹記憶甩到一邊。
“表哥這後花園打理得真好……從江南請來的花王麼?”
蕭林點頭說:“靳夫人說的是。這是老奴派人從江南尋來的幾個老花王,夫人看著可像咱江南氣象?”
端妍嘆了一口氣,輕笑道:“這大雪天的,也只是看個大概罷了。江南啊……還是春天最美。”
她想起自己在江南故鄉中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心中微微一酸。
芳菲彷彿能猜到她的心事一般,輕輕貼近她的肩頭。兩人對視一眼,端妍旋即釋懷笑道:“表哥人呢?這做主人的,也不出來接待客人,真是的。”
本來接待女眷是家中女主人的事,不過衆所周知,蕭府是沒有女主人的……
“大人正在梅林那邊等著兩位夫人和少爺、小姐們。”
在蕭林的帶領下,一行人拐過幾座石山,穿過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再出了一個月洞門,終於看見了蕭府那片新栽的梅林。
“真是惹眼得很”
端妍許久沒有看到開得這麼好的梅花了,不由得脫口而出讚了一句。
芳菲卻在此時想起了仙逝的恩師湛先生,心口一陣劇痛。等忙過了這一段,她一定要去先生墳前祭拜纔是……
“端妍妹妹,芳菲妹妹。”
蕭卓走過來迎接她們:“大冷天的請兩位妹妹過來,真是辛苦了。”
幾人多時未見,自然有一番寒暄。蕭卓怕她們和孩子冷著,趕緊提議到梅林中賞梅的暖閣裡坐坐。
一進暖閣,幾人身上都熱了起來。這時幾個小孩子才正式和蕭卓見了禮,當然小小的柳兒是不懂得行禮的,只是不住拍手笑著,小嘴兒不停地說:“暖暖暖暖”
芳菲半蹲下身子,愛憐地把柳兒頭上的絨毛耳套摘了下來,又把他抱到炕上。
自有侍女前來奉茶送點心,一時間屋裡稍稍安靜下來。
但客人們都沒注意到,這暖閣其實是有內外套間的……
透過雕花木格窗櫺,朱毓昇深深地注視著坐在他一丈之外的芳菲,心中暗道:“她清減了……”
看見她臉上似乎瘦得只剩下一雙眼睛,朱毓昇就忍不住一陣陣的揪心。
他以爲自己可以斷情棄愛,可以忘記這個曾經佔去了他所有思念和愛戀的女子。
但他卻始終不能將她忘懷……以至於知道她進京後,竟要求蕭卓安排讓他暗地裡見她一面。
她是他,獨一無二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