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是蟬蟲最盛的時候,過了這個時候只怕要熱的蟬鳴也寂靜無聲了。
香芝帶著佩青素銀二人在外面用粘桿粘去嘶鳴的蟬,偶爾有風吹過,也是熱熱的,叫人心里煩躁不安。
碧璽端著一壺水推門進屋,低了頭往里間走去,桌幾上茶盞已經(jīng)空了。
將手中水倒入茶壺中,壺底的玫瑰花便浮了上來,在水中旋轉(zhuǎn)著。
她端去桌上的其中一盞空杯,說道:“娘娘不易飲茶,奴婢再換一碗蓮子羹來可好?”
座中女子笑吟吟將手中的一只渾身雪白的大貓遞給她道:“罷了,這樣熱的天氣,蓮子雖然清熱,到底喝下去也不舒服,不如換了蜂蜜水來吧,要放的溫溫的。”
碧璽領(lǐng)命下去了,顧長歌伸手彈掉裙擺上的貓毛,表情平淡。
“你前兩天去見過太后了?”裴縝語氣平和,看著她悠閑自得,也覺得舒服不少。
外面天氣悶熱難耐,屋里擺了冰也無濟于事,才進得屋來的確涼爽不少,可一盞茶下去,到底還是熱的。
女子一身玄冰色蠶絲裙,最是清涼舒服,冰肌玉骨不見半點熱意,發(fā)絲一根根分明并未貼在皮膚上。
“聽聞太后娘娘身子不爽,臣妾有著身孕,過去陪太后說一說話,太后也能高興些。”她瞧著裴縝,笑了一下,親自起身喚人端盆水進來。
將絲帕浸入水中,揉了一揉,為裴縝擦拭臉上的汗水。
裴縝握住她清涼的手:“你有身孕,還在大熱的天里走這一遭,”將絲帕自己拿過來,“這些小事,叫下人做就是了。”
“皇上操勞國事,臣妾侍奉太后是應該的,更何況皇后身子也不大好,臣妾位在貴妃理當過去探望。”她溫柔一笑。
“到底還是你有心了,”裴縝卻皺起眉來,表情露出幾分厭棄“皇后如今身子早就好了,這么折騰著,無非是覺得朕不大去看望,你也知道,朕在前朝忙碌,連后宮都少來,你與淑嬪都是有身孕的,她也要爭出個高低來,太讓朕失望了。”
心下微驚,裴縝自皇后生產(chǎn)后的激動到冷漠是意料之中,可這份厭棄表露明顯,似乎是有什么事情惹了他不快。
她也不敢隨意詢問,只是試探著:“皇后娘娘忙于太子之事,聽聞太子身子也弱,皇后娘娘操心,難免會埋怨皇上少去看望,也是為了太子著想罷了。”
裴縝冷笑:“太子哪是身子弱,朕立這個太子到底也是著急了,現(xiàn)在是騎虎難下,”又露出失望之色來“朕問過院判了,太子只怕難當這個太子之位。”
放在桌子上的手驀地一抖,顧長歌睜大眼睛,看著裴縝,目光驚疑,卻不敢開口問詢。
裴縝見她吃驚,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別害怕,我與你說這些也是把你當成最親近的人,換了旁人我是斷斷不肯說的。”
“臣妾只知道太子身子不好,連日的哭,太醫(yī)也是每日去的。”
“那是皇后的意思,其實太子早在出生的時候就不大對勁,旁的孩子一出生便哭,可太子哭了兩聲便不哭了,朕還以為是天降吉瑞,亦是太子與眾不同,誰知前些日子院判才說,太子是娘胎里帶的,只怕是個傻子。”
說這話的時候,裴縝只覺得頭一陣暈,乍聽見的時候雖然心里早存了個疑影,被證實還是不敢置信:“皇后不肯早早告訴了朕,可想她心里存了怎樣的心思。朕念在她是孟氏的女兒,也不好發(fā)作。”
清涼的觸感覆上手背,顧長歌將手反握住裴縝安慰他:“皇上吉人天相,太醫(yī)又是東霆最好的,太子定然能痊愈,再不濟,皇上年富力強,與皇后再生一子便是。”
“如今皇后一心撲在太子身上,眼看著太子不中用了,也只一味的哭,看得朕心煩,此事還未告訴太后,長歌,你要為朕保密。”
“是,”顧長歌頷首,遲疑著又道“只是若是……只怕太后承受不住。”
“太后還不知道,朕的意思是不如尋個借口去了這個太子之位,若是時間久了,孟家人心思難免要動一動,到時候只怕不好,朕才登基,孟家就按耐不住,私下里往來王公貴族,并且與東越王來往過密。”
裴縝露出厲色,他最不喜歡大臣與親貴來往過多,朝野之中抱團的事層出不窮到底也不是大事,可若是朝政被親王把持,后果不堪設(shè)想。
“對了,”他忽的話鋒一轉(zhuǎn),問道“朕有一事不明,當初你與朕在宮外,是如何傳了信讓九弟趕來的呢?”
裴縝望著顧長歌,眼睛輕輕瞇起一條縫隙,打量之意甚是明顯。
顧長歌只覺得心臟漏跳半截,然后在胸腔內(nèi)急速跳了起來,咚咚咚咚的不停。窗外的燥熱伴隨著一陣陣的夏風吹進屋里,交雜著冰融化蒸騰起的濕氣,一陣陣吹在身上,粘膩而煩躁。
感受裴縝的目光落在身上一陣陣,似是要將自己暴露在空氣里,惶恐與不安侵襲了她,二人交握的肌膚滾燙起來。
張了張嘴,察覺氣氛尷尬,裴縝笑出來:“怎么?朕只是好奇罷了。”
顧長歌趕忙斂了神情,端正起身,又俯身跪在地上,因著肚子大起來,多少有些不便,卻也未見裴縝阻攔。
她低頭沉聲道:“臣妾自作主張,聽聞皇上說的事情惶恐不安,連夜出去將用絲線繡出文字的帕子綁在海東青的腳上,傳了信給九王爺。”
她抬一抬頭:“海東青是臣妾幼年時九王送給臣妾的生辰賀禮,當時臣妾隨養(yǎng)母各地經(jīng)商,難免會遇到兇險或需要幫忙的事情,九王得了海東青,訓練好后就跟在臣妾身邊。臣妾入宮后,也只用過那一次,皇宮天空它是不好飛進來的,便一直自己在外面捕食,不會出現(xiàn)。”
裴縝不說話,只靜靜看著顧長歌。
顧長歌開口繼續(xù)說道:“其實臣妾一直也不曾喚過它,那日只是危機時分才敢嘗試一下,那支銀哨子平日也由碧璽收在妝樞里,是臣妾出宮前留了心思才一并帶出來的。”
“這樣說來,那只海東青可還在附近?”裴縝問。
搖了搖頭:“上次想起海東青,本想直接還給九王,考慮到皇上安危才帶出宮去,得海東青幫助臣妾十分感激它,但臣妾身處后宮,帶在身邊也實屬不易,它又只聽臣妾一人的,九王不能養(yǎng),便已經(jīng)放飛了。”
她抬眼,見裴縝神情仍舊有難以捉摸的疑色,便喚道:“碧璽。”
自出了屋子碧璽便沒有再進來,皇上與貴妃說著悄悄話,她不敢隨意進去,便候在門外。聽娘娘叫自己,才推門進去,低眉斂目:“娘娘有什么吩咐?”
“本宮之前讓你拿去融了的那只銀哨子呢?”
她微一思索,答道:“娘娘入宮前交代的那只銀哨子已經(jīng)讓銀匠融掉后做了幾對耳鐺,娘娘說讓奴婢給宮女們分一分,奴婢這留了一對,其余的香芝、佩青、素銀各有一對。”
“你出去吧。”
裴縝聞言,心里一點心思才算放下,起身拉了顧長歌的手,讓她站起來,瞧了瞧她幾個月的肚子,心里微微一暖抱她入懷:“是我疑心太重,是我不好,竟疑心到你頭上。”
顧長歌微微一笑,心里發(fā)寒但面上卻不露聲色,伸手攬了裴縝的腰,輕聲說道:“不怪皇上,這樣大一只海東青,若能隨意跟在皇宮后妃旁邊,著實是嚇人,若非臣妾忘了,定然早早打發(fā)它回山林去,”她將頭靠在裴縝肩頭,聲音略有幾分顫抖“臣妾想起那日便覺得后怕,那一箭差點便……臣妾想都不敢想……”
一顆滾圓的淚珠滑落臉頰,濡濕了裴縝的衣服。
裴縝輕輕嘆氣,面上動容,伸手拍著她后背安慰:“想起來當真為難你了,讓你躲在樹后,你偏跑出來擋這一箭,如今還落下個傷疤。”
顧長歌矮了裴縝半頭,肩頭恰好在裴縝心口位置,若不是她沖上來擋箭,只怕要舉國縞素。
想起她當日的奮不顧身,裴縝內(nèi)疚起來,這樣的女子怎能質(zhì)疑,的確是他多心了。
“一個傷疤罷了,臣妾不后悔。”
待得裴縝離去,顧長歌這才如同虛脫一般,坐在貴妃榻上,背后濕透了,不知是熱出的汗水,還是一身的冷汗。
碧璽進來,瞧見她這個樣子,嚇了一跳,忙上前說道:“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嗎?奴婢幫您找周大人來。”
“不必,”顧長歌眼睛直直的看著裴縝離去的方向,心下的寒涼依舊在“你幫本宮把香芝叫進來。”
香芝來的時候手里還留著握了粘桿的紅印子,進屋福了一福。
顧長歌眉頭微蹙,叫她回想當日之事是否還同其他人講起過。
香芝想了想,搖了搖頭,忽然又想起來了:“之前娘娘曾邀了后宮里的小主們賞紅魚,凝常在身邊的福歡曾跟奴婢打聽過娘娘是如何受傷的,奴婢只說了當日被追,多虧了最后九王帶了救兵來,別的也沒說什么呀……”
碧璽在門外隱隱能聽到幾句,疑惑道:“娘娘是疑心有人在皇上面前挑撥嗎?”
心里憋悶,她話語微露幾分恨意:“此事過去許久,九王早就解釋過一次為什么會出現(xiàn)了,可皇上今日過來提起,想必是有人再次挑起話頭,要皇上疑心本宮……本宮這個孩子是在宮外查出有孕的,多少人的眼睛放在這上,后宮里的流言蜚語本宮全不在意,倒叫人利用這事亂皇上心緒。”
“呀,難道娘娘懷疑凝常在對皇上說了什么?看她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樣子,原來存了這樣壞的心思!”香芝吃驚不小。
半晌顧長歌沒有言語,只在心中思考這件事情。
后宮里都知道顧長歌是帶著傷回來的,如今的傷口才算好了,還落下一個疤痕,滿宮里都知道她為皇上擋了一箭。
雖然細打聽的也只有凝常在身邊的福歡,但九王的救駕可是誰都明白的。
她心里如今的寒涼也并非全因有人挑撥離間,更多的是因為裴縝竟真的對她起了疑心,要當面來問詢。
二人同眠共枕,自己又一心侍奉在他身邊,不爭不搶只想將孩子平安生出,卻遭了這樣的質(zhì)疑,她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五內(nèi)郁結(jié)不得發(fā)。
碧璽見狀知道她不痛快,忙安慰道:“娘娘若是委屈便對奴婢說一說,只別憋壞了身子,小皇子在肚子里呢。”
顧長歌蹙了眉頭,眼眶卻是已經(jīng)紅了,半晌才伸出白嫩的手,將淚痕擦在手背:“本宮沒事,只是出了這樣的事情,往后你們也要留心了,莫教人再抓了把柄。本宮月份越來越大,想要謀害本宮的人要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