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里,沉寂而冷然,皇帝一言不語坐在書桌前,手里不停轉著一串綠水晶串珠。串珠圓潤,在他手里發出碰撞的輕微聲。
胸中憋氣難以呼吸,顧長歌與皇后并排站在一起。
很久沒有見過春天的氣息了,窗外的幾聲鳥啼似乎不像是這個季節里該有的聲音一般。
顧長歌忽然扭頭望向窗外,可紙糊的窗戶白花花一片,什么也瞧不出來。
她心里不免發急起來,輕聲呼道:“皇上。”
皇帝沒有理她,只抬頭看了皇后,問道:“皇后,你是六宮之主,你怎么看?”
“是,”皇后聲音平穩柔和,看了一眼顧長歌道:“這件事臣妾以為只能壓下不提。如今最重要的還是要把六皇子的身子養好。”
“你覺得,六皇子……”皇帝思來想去,沒有想到一個合適的說法,只翻動著串珠。
“臣妾以為六皇子氣息微弱,若是能活便是上天保佑,皇上合該留下。”皇后穩穩的回答。
皇帝又看顧長歌道:“你覺得呢?”
顧長歌輕輕低頭,說道:“本是皇上與皇后娘娘做主的事情,臣妾不過是個妃子,插不上什么話,可是臣妾也像皇后想的一樣,覺得稚子無辜,若是上天庇護定然能有更多福報。”
“你們都這么認為,那就看六皇子的命數了,”皇帝看著地面,半晌說道,“瑜嬪呢,如何了?”
“瑜嬪生產耗時過長,費了好大的精力,此時還未醒來,”皇后微笑道,“瑜嬪雖然難產,皇子也不那么健壯,但依著祖宗規矩,也該升一升位份了。”
顧長歌心里卻沒有這么高興,她笑不出來,此刻皇后對皇上只說瑜嬪早產,絕口不提沈氏接生造成的皇子的問題,完全就是不想讓皇帝知道這件事情。
瑜嬪若是心智堅強便也罷了,若是不強,看了孩子只怕要昏過去。
皇帝點了點頭說道:“皇后說的是,只是如今快到年下,不如等開春再行加封。”
“臣妾代瑜嬪多謝皇上。”皇后和顏悅色。
“朕去瞧瞧瑜嬪。”皇帝忽然起身,神色也略顯愉悅了起來。
皇后不等顧長歌反應,先一步上前為皇帝整理衣領,動作親昵宛若天生一對。皇后嘴角含笑,雙手細致撫平領口處的皺褶,拿過身旁宮女送過來的狐皮大氅為皇帝披好,關切道:“天涼風寒,皇上要注意身子,這整日里操勞國事,也要記得休息。”
顧長歌看的心里發酸,不免有幾分苦楚,輕輕低了頭不去看,只想非禮勿視也好。
皇帝與皇后并肩走出房間,顧長歌跟隨其后,碧璽為她披上了大氅,她正想跨出去,不想皇帝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道:“晗妃,你生過染慶后身子弱,小瓷子,去把手爐拿來,皇后與晗妃一人一個,抱著走也暖和。”
顧長歌心中一暖,抬頭看著皇帝的眼睛,多了幾分情意,微笑道:“臣妾多謝皇上體恤。”
結果小瓷子拿來的手爐,入手火熱,抱著渾身都暖和了。
乾清宮距離瑜嬪住處不算遠,帝后二人并肩走過去,自己當然也不能坐步輾。
天空陰沉,襯得紅紅的墻壁更加艷麗起來。
她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想著怕是要下雪了,忽覺得臉頰一涼,伸手摸去只摸到一點水漬。
下雪了。
在進屋之前,雪還只是零星一點。
皇帝并沒有讓乳母抱來皇子,只是湊到瑜嬪床前,看她正在熟睡,露出幾分笑意。
皇后站在一旁溫文爾雅,看皇帝歡喜,自己也笑臉相迎。
她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等在門口的顧長歌,開口問道:“晗妃不如先回去吧,天寒地凍的,一會下起雪來怕是不好走。”
皇后知道顧長歌想向皇帝說什么,目光中有幾分凜然寒意。
顧長歌只是說道:“臣妾在想,后宮順利誕下子嗣,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都是要賞賜接生的人,今日瑜嬪累極睡了過去,可恩典不能沒有呀,不如皇上替瑜嬪給這些人一份恩典吧。”
皇帝此刻雖說不上十分歡喜,卻也是高興的,六皇子的誕生也是后宮眾人期盼已久的。
他揚揚手道:“賞,連瑜嬪身邊伺候的人也都各賞一年的月例。”
顧長歌笑著領命,倒退著兩步最終走了出去。
外面雖然飄了雪,可伺候的人都等在那,見晗妃出來都跪下行禮。
顧長歌掃了眾人一眼,笑著說道:“皇上說了,你們伺候瑜嬪生產有功,各賞一年月例。”
話音未落,瑜嬪宮里的人都喜氣洋洋的。
她微笑著往外走去,剛出了宮門便低聲吩咐了碧璽些什么,碧璽領命回去,不一會又回來了,扶著顧長歌二人踩著薄薄積雪回了景仁宮。
到了夜半,顧長歌命人將角門打開,一個身影閃入了景仁宮內。
瑜嬪身邊的宮女青珈含淚跪在顧長歌身前,哭訴道:“我們娘娘醒來,聽說皇子身有殘疾,差點沒哭暈過去。娘娘讓身邊的宮女紅翡進屋捉了沈氏的事情,奴婢也跟娘娘說過,娘娘讓奴婢來問一問清楚,莫叫她做了糊涂鬼。”
顧長歌嘆了口氣,端了茶盞說道:“本宮本想算了,與其讓你們娘娘傷心,不如讓她如此認了便是,可是本宮也是做母親的人,孩子痛苦本宮如同針扎般難受,”說著,她又放下茶盞,正色道,“只是這件事情,本宮也只是知道個一點半點,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不便向皇上說起,一切緣由最好也是你們娘娘親自來問了本宮。”
青珈不解,抬頭道:“可是娘娘為何不能告訴奴婢,讓奴婢轉達?我們娘娘身子不好,不知要何時才能起身。”
顧長歌露出可憐的表情,搖了搖頭說道:“本宮說句不該說的,六皇子生死未卜,太醫一直也沒說皇子徹底無事了。若是六皇子不行了,本宮想一切都不必告訴了瑜嬪。你去吧,回去告訴瑜嬪,一切且看天命。”
等青珈走了,顧長歌讓紅翡解了頭發,用篦子輕輕豎著頭發,篦子劃在頭皮上讓人放松舒適許多。
她細細思索著,今日其實想要告訴皇上的,可是皇后跟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她根本沒有機會將沈氏的事情告訴皇上。
若是皇后在旁,難免影響了自己的話,讓皇帝的思考有失偏頗。
最后皇后下了逐客令,她本該直接回宮,可又擔心若是皇子離世,頜宮傷心,沒有人再去顧及一樁沒有影子的事情。可若是皇子平安,難保瑜嬪也忘了今日之痛。
她要讓青珈來一趟,這樣無論如何也在瑜嬪心里留下了個疑影,瑜嬪這個做母親的不依不饒,旁人才有機會去爭取。
想到皇后,顧長歌便只覺得手腳冰涼。
皇后是多么精明的一個人,在皇帝面前顯得貴重大度,母儀天下的姿態堪比任何一位先皇的皇后都毫不遜色,可背地里又是那樣的心思齷齪。
當年自己離宮,她不放棄最后一個機會,一點讓她后位之路有阻礙的都不可以留,哪怕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離宮。
不過也怪自己太蠢,竟然相信當手中沒有把柄的時候,皇后能夠饒了自己。
如今她貴為皇后,而自己好不容易又熬成了妃位,雖然不能直接對抗皇后,可總有一天,她要讓皇后知道自己的喪子之痛。
她今日雖然同情瑜嬪,如同當年一樣,自己卻不如瑜嬪好運,直接失去了逸暉,否則逸暉也長成了朗朗少年。
可是她做這一切并非全是為了瑜嬪。
瑜嬪如今是有功將士的妹妹,在后宮里也頗得皇帝歡心。
為人雖然有些張揚,但并不出格。瑜嬪入宮后明著是尊重皇后,私下里與自己交情也不差。只為了當年自己向皇帝提起一句,使用他哥哥出兵攻打斐國,入宮后無論對旁人如何,對自己都畢恭畢敬的。這樣的人心思耿直,是非分明,愛就是愛,恨就是很,與當年的自己很像。
當年自己沒有看清皇后的真面目,不能借著家中勢力一舉扳倒皇后,如今的瑜嬪卻可以。
之前瑜嬪在自己與皇后之間搖擺不定,如今有了這件事情,瑜嬪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的。
紅翡將篦子收了起來,為顧長歌將頭發又盤成適合睡覺的樣子。
顧長歌靠在燭火前,隨手拿起一本雜意論,翻到上次讀到的地方,開口問她:“沈氏呢?”
“沈氏被奴才關起來了,旁人尋不到,只等著娘娘處置了。”紅翡低聲道。
點了點頭,顧長歌說:“看好了,別讓她尋了短見。”說罷也不管紅翡做什么了,細細看著書里的內容。
書中自有大千世界,包羅萬象。
足不出戶的婦人也只能靠看著書中的事情了解外面的生活。
熱鬧的街道,繁華的城鎮,蒼涼的大漠和雄偉的高山。
從都城到邊陲,從高山到汪洋,從一處走到另外一處去,一路沿途風景都被記錄,風土民情也歷歷在目。
顧長歌不再沉溺于后宮的周旋,也調解自己的心情,多去看外面的世界。這一生或許都不能親自去瞧了,可她不打算讓自己的心被后宮的事情塞滿。
看顧長歌輕輕翻書,紅翡瞧瞧退了出去,在門口看到了來送燕窩的碧璽,低聲說道:“總感覺咱們娘娘與以前不同了,討好皇上又不刻意討好,爭寵又不那么在乎是否有恩寵。”
碧璽輕輕一笑,看著屋里的燭火,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