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大體是不會覺得痛的。可是此時周身的痛意又是為哪般?
眼前有些朦朧。
謝珂努力將眼睛睜得大些。
眼前迷霧似乎漸漸散去,一個兩三歲的女娃蹣跚的向她跑來,女娃穿著一件精致的石榴紅對襟外裳,伸展著胖胖的小胳膊,白嫩嫩的手腕上套著一只珊瑚手釧。
謝珂眼眶一熱,認出這是她的小女兒。她的瑛姐兒……謝珂開口輕喚‘瑛姐兒。’可是小女娃似是看不到她般,便那般直直的穿過她的身體,隨后小小的身子撲進一個年輕女人的懷中。
女人輕輕笑著,將女娃抱起,然后挑釁的望向謝珂。
痛意再次襲來,女人不見了,瑛姐兒不見了。
謝珂感覺眼前是灼目的紅。
下一刻,熟悉的帶著微微笑意的聲音在謝珂耳旁揚起。
謝珂抬目,看到一身喜服的權笙。迎上謝珂的目光,權笙因飲了酒的臉泛出淡淡紅意。
他說……
“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只對你一個人好。”
噬人的痛意再次襲來,這次謝珂知道她真的該死了。
十二歲與權笙定親,十五歲祖父去世,她守孝三載。十八歲被人嘲笑無人愿娶,二十歲,她終于嫁進權家。
想象中的幸福像皂角泡。
‘撲’的一聲碎裂,她帶著一身的病痛,滿心悔意,踏上黃泉路。
……
“姐兒,姐兒,醒醒……”謝珂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奶娘微胖的身形,奶娘身邊,是一臉焦急的母親。見到她醒來,母親臉上的終是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將她攬進懷里,一旁的奶娘長吁一口氣。“姐兒這是怎么了?怎么夜夜被魘著。莫不是……”奶娘欲言又止。
“胡亂說什么,小心禍從口出。”謝珂半閉著眼睛,舒服的倚在母親泛著淡淡香氣的懷中,聽著母親柔聲斥責奶娘。奶娘諾諾的應著,謝珂抬眼望去,知道奶娘是真的擔心她,所以揚起小臉,甜甜的笑了。
奶娘臉上神情一松。不由得夸道。
“姐兒長的和奶奶真像,看那雙大眼睛,葡萄仁似的。”
女兒被夸,做母親的自然歡喜。饒是出身書香,平日里矜持的母親。
“我的女兒,自然長的像我。寶姐兒,告訴娘,夢到了什么?”
聽到母親的問話,謝珂的小臉瞬間一白,隨后搖搖頭。“忘了嗎?忘了好……老輩人都說,噩夢忘了才有福。姐兒不怕,有你母親在呢,誰也不敢欺負我們姐兒。”后背是母親輕輕的拍撫,耳邊奶娘的聲音似帶著安撫,謝珂打著小呵欠,又緩緩睡去。
夢里,她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讓她便是死都無法釋懷的冬日……
***
昭和五年的冬來的尤其寒冷,才入冬半月,己連降三場大雪。
謝珂攏了攏自己這件僅有的云霏妝花緞織的海棠錦衣前襟,生怕沾到榻前火盆的丁點火星……她三年前因生女兒落了病根,身子一直反復不見大好。天氣暖和些還好,自天氣轉冷,謝珂便染了風寒,己經一連幾日沒給田氏請安了,田氏雖讓婆子來回說是養身子重要。可想到田氏的性子,謝珂強掩下喉頭的癢意,還是強撐著起身。
再加上大丫頭暖翠打聽到大姑奶奶今日回府,大姑奶奶是夫君權笙的長姐。
與謝珂不算親厚,每次見到謝珂,都要‘指點’一番,謝珂身子染恙,為了應付大姑奶奶,還是讓暖翠替她取了這件很是華貴的外裳。
前襟的海堂花開的異常嬌美,如果謝珂的臉色可以紅潤些,這件錦衣便真的與謝珂相得益彰了。候了片刻,簾子掀開,暖翠搓著手入內。“大姑奶奶問起了少奶奶,夫人說少奶奶染病,大姑奶奶便說她好容易回趟娘家,少奶奶卻避而不見,夫人臉色立時難看起來,吩咐春兒姐姐來請……”暖翠的臉色并不好看,夫人和大姑奶奶都知道自家夫人身子不好,尤其是天冷后,更是纏綿病榻,卻還硬要奶奶去給大姑奶奶請安。
說是請安,無非又是那老生長談之語。
說的無非是自從少奶奶嫁進權家,權家不僅沒能因娶了謝氏嫡女而風光起來,反而家道中落。以至爺日日借酒澆愁,終是仕途荒廢。
謝珂用帕子抵著唇,悶悶咳了一陣,這才讓暖翠扶她起身。
暖翠碰到謝珂不見絲毫暖意的手,心下一緊,面上不動聲色,臨出門前又替謝珂加了件大氅。
才走到廊下,權大姑奶奶的聲音己從屋中傳出。“……娘,你不該這么縱容著謝氏,你看都把她寵成什么樣子來了。大姑來了,竟然躲在屋中避而不見。她倒是清閑了,可旁人怎么說我們權家,小弟以后在官場怎么做人。既然是正室,就該有所擔當。她倒把自己當成姨奶奶了……”聲音透過窗欞傳出,謝珂步子微滯,暖翠扶著謝珂的手指不由得顫了顫。“少奶奶,我們還是回吧。”
權家欺人太甚。
自家主子病重養身。怎么到了權大姑奶奶口中卻成了躲清閑避而不見了。還把主子堂堂正室說成姨奶奶……這根本就是指桑罵槐。
謝珂搖搖頭。
這時,田氏的聲音隱約響起。
“……她不病著嗎……怎么說也是生瑛姐兒落下的病根……這樣不好吧……庶子總歸不太好。”
謝珂忍不住又是一陣猛咳,屋中聲音一滯。
隨后簾子被挑起,田氏的婢女春兒含笑迎了出來。
“少奶奶來了,天冷,少奶奶快屋里請。”
謝珂笑笑,抬目望向屋中,田氏坐在窗下,權大姑奶奶坐在母親身邊,此時二人齊齊抬頭望向謝珂。謝珂跨進門檻兒,給二人行禮。權大姑奶奶嗤笑……“喲,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弟妹身子可好些了?”
田氏上下打量謝珂,眉頭幾不可見的一擰,隨后垂首飲茶,終是把一切交給女兒打點。
“多謝大姐惦念,好些了。”謝珂點頭。
權大姑奶奶聞言,話頭一轉。“弟妹身子即大好,自是可以理事了,我便將事情與弟妹商量一番。你姐夫認識了一位顯赫公子……那人與阿笙一見如故。問起阿笙府上之事。得知阿笙成親數年來只得一女,甚是擔憂。所以出面保了門親事。我想這也是為你好,你這身子骨……還是不要冒險了,不如娶個側室進門,便是一舉得男,也可養在你的名下。你覺得如何?”權大姑奶奶狀似相問,實則不過是盡告知義務。
謝珂身子晃了晃,一臉的難以置信。
好半晌,她才開口。“夫君可否點頭?”
“自然點頭了,這事阿笙也是愿意的,對方出身雖然不算高,可卻是清白人家,父親是私塾先生,也算是書香世家……阿珂,大姐知道你心氣高,可是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權氏可不能讓香火斷在阿笙這一脈,不管你甘不甘心,這側室,是無論如何也要娶的,日子己經定好了,一切瑣事都不必你操心,你便安心的等著喝那杯姐妹茶吧。”
那天權大姑奶奶說出讓權笙納妾的話后,謝珂晚上質問晚歸的權笙,權笙推三阻四,終是將事情道出。原來,竟然是京中那個惡霸王齊家二公子保的這門親事。齊家二公子在京里那可是無人敢惹的主,五年前,更是因助當今帝君奪了儲君之位而倍受新帝倚重,在京城作威作福不說,便是因他相中而收進他后院的女人,據說便可以開幾間勾欄院了。那樣的人做媒……權笙竟然還欣喜若狂。
謝珂當晚但氣的吐了口心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