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千禧年到來前的倒數第二個年份,這一年的夏天,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在中國大江南北同時肆虐,讓這個普通的年份變得有些不尋常。
雨水許是下上了癮,這年冬天,依然是細雨綿綿不斷。一天午后,一陣細雨淅瀝,窗外的梧桐又飄落幾許,南京大學的專家樓里,方家偉教授如往常一樣靠在落地窗前鋪著厚厚墊子的藤椅里,戴著老花鏡瀏覽報紙,他的研究生肖雯抱著一摞資料推門進來,輕聲說道:“方老師,有您的信。”方家偉“哦”了一聲,頭也不抬地說道:“放茶幾上吧。” 肖雯把信放在方家偉手邊的玻璃茶幾上,茶幾上放著方家偉喝茶用的茶壺,幾瓶藥和幾份當天的報紙。
“您要的資料拿來了,我一塊放書桌上了。” 肖雯走到書房把資料放在桌上,便開始整理教授翻亂的書桌。書房和客廳相通,中間擺放著幾扇雕花玻璃門,將書房和客廳隔開,肖雯一邊整理著,一邊看了看茶幾上的藥,“方老師,你剛吃了藥,要休息一會兒嗎?”
方家偉摘下老花鏡,看了看窗外,“又下雨了,外面降溫了吧,我看你羽絨服都穿上了。”
“可不是,降了快十度了,都快到零度了,天氣轉冷了,您要多注意保暖。”
“恩,”方家偉點點頭,隨手將報紙放在茶幾上,起身拿起放在落地窗臺上的小噴壺,清洗著放在窗邊白色花架上的素心蘭,肖雯整理好了書房,又將茶幾上的報紙略微整理了一下,看著在清洗植物的方家偉,“方老師,我四點鐘有課,先回去了,晚上再過來。”“行,你回吧。”方家偉放下小噴壺,擦了擦手,“晚上叫如秋一起過來。”
“好的。”肖雯攏了攏頭發,雙手插在羽絨衣口袋,沖方家偉調皮的一笑,“老師又要給如秋開小灶兒了吧。”
方家偉看了看肖雯,笑著揮了揮手。
肖雯走后,方家偉并沒有休息,他打算再看看梁如秋的開題報告,就在轉身走向書房時,瞥見茶幾上的信封,藍色的航空標識告訴他是一封海外來信,他走向茶幾拿起信重新坐在藤椅上,一手扶著老花鏡仔細端詳,信封上的字是繁體字,字跡秀麗,信封中央寫著:方家偉先生親啟,信封右下角寫著:沈之慧親筆。郵戳是美國加州,時間是半個多月之前。
方家偉盯著“沈之慧”這個名字思索了一會兒,撕開了信封,抽出厚厚的折疊整齊的信紙,拿在手上抖開,慢慢看了起來。
方家偉先生:一年前加州一晤,先生得知我彼時曾就讀于金陵女校,示我以故人相片,問及金陵女校之舊事。流落異鄉數十載,魂歸猶恐不識鄉途,自以為殘生再不能得聞親人之消息,不意竟從先生口中聽聞故人姓名,得知故人消息。只因歲月渺遠,塵世紛擾,舊事水月鏡花,故人影像亦浮光掠影,故未能詳盡告知舊聞,敬請見諒。
近來,偶感風寒,竟至沉重不起,恐不違之期將至。晝夜靜思,昏沉清醒間,故人舊事閃爍腦際,午夜夢回時,猶疑此身尚在金陵,與我同窗良友親朋共度晨昏。
倏忽日月,故人已逝,獨我茍存於世,每念及此,便胸臆難舒,常常不能自已。
我輩之人,生逢亂世,橫遭罹禍,然而猶能自強勵志,不敢稍有頹廢懈怠,恐負此生之顛沛流離。唉,一經亂世,便為亂世之人,此生終是一副亂世情懷。望先生不嫌繁瑣,詳細聽我盡敘同學親朋之亂世情緣…………
方家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窗外已是華燈初上,下了課的學生三三兩兩朝餐廳走去。路燈昏黃,雨落如絲,窗前梧葉濕漉漉的反射著路燈的光,就著這一縷昏黃的燈光,他讀完了這封遙遠的來信,抬頭看向窗外的剎那,他仿佛穿越了數十個春秋的人世滄桑,那紛紛的戰火和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如輕塵飄逝,眼前的一切遙遠而模糊,再回首,屋內已是昏暗一片,良久,方家偉長嘆一聲,以手扶額靠在了椅背上,兩行濁淚自眼角緩緩滑落。
“扣扣”,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方老師,您在嗎?”一個女聲小聲的問,方家偉抹了一下臉,把信按照原來的痕跡折疊了放進信封,拉了茶幾上的報紙蓋住信封,起身開了燈,走到門邊一邊開門一邊笑著說:“如秋過來了。”
人影一閃,一個齊肩短發相貌清秀身形修長的女生帶著一身清寒進了屋。“方老師,您吃飯了嗎?這是我從教工餐廳買的紅燒牛肉面,剛出鍋的。”梁如秋把傘放在門邊的木盒子里,沖方家偉舉了舉提著的飯盒。方家偉往后一退,待她進了門,反手關上了門,抬腿走向書房,從一摞資料上拿出一疊紙放到了桌上,對她說:“這是你的開題報告,我看了一下,覺得總體可行,有幾處細節我修改了,你看看吧。”
梁如秋答應了一聲,把飯盒放到客廳的餐桌上,走進書房拿起自己的碩士論文開題報告,翻了幾頁看了看方家偉用鉛筆修改的部分,“方老師,肖師姐被系主任叫去了,您找她有急事嗎?”
方家偉抬了抬手,神情略顯疲憊,“沒什么急事,就是她的畢業論文還要修改,我提了幾點建議,想跟她交流一下,”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便抬頭問如秋,“小肖被系主任叫去了?”未等如秋回答,方家偉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哦,應該是她留校的事,我最近忙,竟給忘了,這樣。”他指了一下如秋,“你一會兒把論文帶給她,就說我說的,留校固然重要,但是論文也不能再拖了,再說,她留校的事,我也是有建議權的,我只看學術能力,叫她安心先把論文做好了。”
“你也是,如秋,”方家偉向后靠了靠,“找工作更重要的還是得看學術能力,你現在正是打基本功的時候,不能心急,做學問要一步步來。”
梁如秋點了點頭,“老師,快吃飯吧,一會兒面該糊了。”方家偉起身洗了手走到餐桌前打開了飯盒,熱騰騰的紅燒牛肉面香氣撲鼻,寒冷的冬日里,再沒有比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更能暖身,他是北方人,酷愛面食,往日藥吃的多不想吃東西的時候,只要吃一碗雞湯金絲面,藥物帶來的不適便可緩解許多,食欲也會好一點。只是今天,胃口實在不好,但他還是拉開椅子,打開飯盒慢慢吃了起來。
梁如秋把自己的開題報告和肖雯的論文放進了包里,去廚房燒了開水,倒出兩杯,一杯晾在茶幾上,一杯端到了餐桌,看著方家偉食欲不佳的樣子,她放下水杯,拉起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方老師,您多少還是要吃一點的。”方家偉笑著對如秋說道:“如秋呀,我這個老頭子讓你費了不少心吧。”梁如秋抿嘴一笑,頭一歪,笑盈盈的看著滿臉笑意的方家偉,“方老師,瞧你說的,我也就是勸您按時吃飯、按時吃藥,這費什么心,您呀,可要好好吃飯,我還要跟著您讀博士呢。”方家偉頓時樂呵呵的,放下筷子,抽紙巾擦了擦嘴,看著她,“你呀,年紀不小了吧,快25了吧,上次你師母給你介紹的那個物理系博士怎么樣,看上了嗎?”
梁如秋有些不好意思了,雖說方家偉一直對她和藹可親,但這種兒女私事她還是跟師母謝藝說得更多些,現在方家偉這么一問,不禁有些面薄,臉已經微微有些紅了,頭也慢慢低了下來,“老師,我還上著學呢,這事也不是很急,等畢業工作了有合適的隨緣就好了。”
方家偉卻有點不依不饒,“你看你師姐肖雯,聽說她跟男朋友好的跟一個人兒似的,倆人一塊上大學,又一塊讀研究生,你不羨慕呀。 哎,對你們年輕人來說,這點事算什么呢。”方家偉也不看如秋的面色,自顧自地說道:“想當初我跟你師母怎樣怎樣……別看追你師母的人多,到最后還不是被我這個不起眼的窮讀書的給追上了。”
梁如秋心里不由自主翻了個白眼兒,心想,老師呀老師,您跟師母那點子“風流韻事”都說過多少回了,面上卻依然恭敬點頭,一副認真聆聽師長教誨的樣子。
方家偉瞧她這副樣子,“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桌子,聲音不大,卻把梁如秋嚇了一跳,方家偉指著她的鼻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呀你,就在那賴著吧,看什么時候能嫁出去,你師母的嫁妝可都備了好幾年了。”
梁如秋心頭一熱,眼里也是熱熱的,她傾身上前攀著方家偉的胳膊,一邊搖晃一邊撒著嬌,“老師,您看我不是還小呢,師母也舍不得我現在就嫁出去,上次還說要多留我幾年呢。”
方家偉被如秋嬌羞的小女兒神態逗得眉開眼笑,起身拍了拍如秋的手臂,“你呀,有你師母撐腰,就偷懶吧。”
梁如秋扶著方家偉走到窗前坐到了藤椅上,看著方家偉吃了藥,正要說什么的時候,卻見方家偉的神情慢慢凝重起來,似乎還帶著些傷感,她從未見老師有過如此凝重的表情,這樣的方家偉頓時蒼老的許多,梁如秋不由得站了起來。
方家偉看了一會窗外,扭頭看向她,掀開報紙,指了指那封航空信,“這是今天收到的信,是我美國一個朋友寫來的,過段時間,她的侄孫會回國一趟,你到時候替我接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