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亮等人盤踞的村莊距離伏擊地點不足五里地,本村地主的宅院被他們借過來,當做指揮部。等來到房間里,崔老亮與陳瘸子二話不說跪在寧立言面前請罪,小日向則滿面帶笑對寧立言解釋道:
“這兩個混賬干不了人事,明明說是演一出戲,結果下手沒輕沒重,手下人又不懂規矩。差點傷了三弟,還對唐小姐多有冒犯。讓他們跪著,給你賠禮道歉。你要是還不出氣,就盡管打,誰要是敢動一下,我砸折他們的腿!”
來的路上小日向已經對寧立言說明,崔老亮和陳瘸子這支武裝確實接受了招安,卻不是投奔赤黨,而是投奔了殷汝耕。如今這支人馬名義上還是所謂水上抗日游擊隊,實際上由冀東特別行政公署按月發餉。
之所以依舊把人馬留在青縣而不是拉去冀東,也是殷汝耕的計謀。他們平日依舊打家劫舍,對外打出抗日的旗號,誆騙那些真正抗日的武裝以及赤黨出面接觸。一旦有人暴露,便動手暗算。著小日向的說法,這百多號人馬就是釣魚的香餌,幾時把靜海到滄縣一帶的赤黨以及抗日武裝釣干凈,再讓他們離開。
這支匪幫人馬加起來一百出頭,殷汝耕每月按著一個營的建制撥餉,自然是他們的財神爺。崔老亮也見識過日本人的厲害,不敢有絲毫輕視,眼下這幫人已經成了日本人的鐵桿走狗,對小日向的命令言聽計從。
這場伏擊,以及方才的說辭,便是他們在小日向安排下演得一出戲。目的就是對寧立言的忠誠進行最后考核。
小日向看寧立言面沉似水連忙解釋:“我知道三弟心里肯定不痛快,不過老哥我也是身不由己,萬般無奈只能出此下策。誰讓三弟你把華、連兩家人都放了?這事讓池上長官非常生氣,差點要把你列為抗日分子,對你采取行動。我這是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在池上長官那討下人情。這次的事,也是為了給你證明。你看這多好?一天云霧散,打從今個開始,你就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朋友,更是我小日向生死與共的好兄弟!雖然我是日本人,但我入的是中國綠林,懂得綠林規矩。你愿意舍自己的命也不肯對不起朋友,我也得對得起你!”
他又掃了一眼跪在那的陳瘸子和崔老亮,朝他們瞪眼道:“還在那待著干嘛?滾!外面預備去,我告訴你們要是不能讓三弟滿意,我剝了你們的皮!”
打發走他們,他又朝寧立言笑道:“也別怪我們謹慎。咱們要做的是打江山坐龍庭的大事,稍不留神就得賠上性命,誰又敢不小心?必要是信得過的知己,才敢坦白自己的心跡。再者,也得是有本事的,才有資格入局。就像那兩個混賬,根本連聽的資格都沒有?!?
寧立言這時才開口。他的臉依舊緊繃著,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大宅門的少爺便該有這份脾氣,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可哄不好他。
“你也不用捧我,我就是個買賣人,干不了大事。大家在商言商,談生意上的事我奉陪,至于江山什么的,跟我有嘛關系?你們鬧那么大,到底嘛意思?大日本帝國朋友這話我聽過,沒看見對我有嘛好處啊?!?
“三弟這話證明心里不痛快,難怪,誰讓我理虧呢,就得跟三弟好好說說。”小日向依舊滿面帶笑:
“你如今已經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就明白,我之前跟你說的話乃是半真半假。我跟你交個實底吧。我愛我的國家,愿意為我的國家效力。普安協會也好,還是現在跟冀東公署合作,都是為我的國家出力報效。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看得出來。大日本帝國兵強馬壯,在亞洲沒有敵手,也慢說是中國,就是全亞洲早晚都得是帝國的囊中之物??墒俏覀內毡救擞邢?,管那么大地盤管得過來么?到最后還是得用你們中國人管中國,至于用誰更不用說。誰忠心誰可靠,我們就用誰。亂世良臣擇木棲,你這等聰明人,最明白道理,什么忠臣不保二主那話都扯淡。跟我們干,沒有你的虧吃?!?
“今天的事證明你不是個抗日分子,否則早把我殺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你會去做那種傻事。只是上命難違,總得走這么個過場。你我都明白,口號喊得再響,也代替不了飛機大炮,中國注定不是日本的敵手,丟江山是早晚的事。你吃喝玩樂樣樣精通,離不開好酒好肉好女人,這不算毛病??梢窍胍恢边^這樣的好日子,就必須和帝國合作。而且你越是跟帝國合作,你的日子就約好過。你現在是天津衛混混的龍頭,英國人眼前的碎催,你要是跟我干,保你當天津王!”
寧立言冷哼一聲:“你這話的意思是讓我學陳瘸子?在你眼前跪著當奴才?”
“我要是有這份心就讓我天打雷劈!他是我的狗,我讓他干嘛就得干嘛。你是我的弟兄,咱兩是平起平坐!雖然你我一中一日,可是大東亞共榮之后,就沒有什么中國日本,咱都是同胞。”
“我聽不懂,就算是同胞,我怎么就天津王了?”
小日向一笑:“動心了,對吧?我一猜你就得動心。都是大老爺們,誰不想封侯拜相執掌一方?你也不例外。我告訴你,哥哥不跟你說瞎話,說讓你當天津王,就讓你當天津王!到時候就是日本人,在你眼前也得畢恭畢敬,聽你的分派?!?
寧立言搖搖頭:“我不是三歲的孩子,你說這個我能信?”
“光這樣說你是不信,我肯定是有辦法讓你信,不過這話咱別現在說。”
他看了一眼坐在寧立言身邊的唐珞伊?!疤菩〗愀埽鞘腔垩圩R英雄,給自己找了個好爺們??墒翘旖蜻@地方有幫人專喜歡講究別人是非,你又是華子杰的未婚妻,舌頭根子下面壓死人,唐小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唐珞伊沒說話。寧立言道:“說咱的事呢,你扯她干嘛?跟她沒關系!”
“唐小姐是三弟的紅顏知己,怎么能沒關系?人家這么俊的大夫跟了你,能真么沒名沒份的?打我這說就不能答應!別的不說,就沖今天唐小姐往坑里那一跳,我就服氣。這樣的好女人不能受委屈,你要是對不起她,我這你就通不過!我這有個想法,保準唐小姐喜歡?!?
“你又要出嘛幺蛾子?”
“給二位辦喜事!”
小日向哈哈笑著,“在天津有個喬大美人,這個咱都知道,怕是更改不了。可是在這,我說了算!天津是三弟的住處,這是三弟的老家,我做主給你們在這辦場喜事。唐小姐能坐一回花轎,戴一次蓋頭,在這嫁給老三給他當媳婦,也算隨了心愿。到時候天津那邊的太太是喬雪,可是在寧家列祖列宗面前認可的媳婦是你唐小姐。這個建議,我想唐小姐不會拒絕吧?”
唐珞伊面色一紅,但隨即又恢復冷冰冰的模樣。
“對不起,我學的是西學,對于花轎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何況我們在滄縣還有一筆大生意要談,哪有那么多時間浪費在這里?”
“唐小姐就不必在我面前裝相了。我是關外綠林出身,一雙眼睛最好用。你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在我眼里寫著呢!不管中學西學,坐轎子當新娘都是女人的夢想,除非你看不上三弟,不想和他做夫妻。至于滄縣的生意,保證不會耽誤,明天一天,就讓你們做夫妻,后天一早趕路,嘛事都誤不了。”
寧立言此時接過話來:“既然小日向先生都安排好了,珞伊就不必多說。小日向先生說得有道理,你受了太多委屈,我確實也該補報你一番。咱在這成親,再去寧家的祖墳磕頭,也是理所當然,就這么定了吧!”
崔老亮等人對于小日向顯然是怕得狠了。尤其是之前做戲時連打帶罵,生怕他事后報復,所以對于這場婚禮看得極重。天不亮的時候,就有幾個上了年紀的村里婦人過來,幫唐珞伊盤頭開臉。等到太陽升起時,整個村子就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搭棚累灶,預備著辦喜事。從青縣縣城請來了吹鼓手和轎班,還有人抬著撣瓶、帽鏡、銅盆一類的器物表演過嫁妝。雖然這些東西只是擺場面的道具,但是吹鼓手和挑夫并不知道真相,所有人都使足氣力,從場面上和真正的大姑娘出門子一模一樣。
最顯眼得還是從青縣縣城里搞來那頂八尺高、四塊玻璃鏤花格子鑲嵌的“樓子轎”,配上旗、羅、傘、扇、宮燈、串燈、子孫燈,排場十足。走到哪,后面都跟著一幫小孩子在后頭瘋跑著看熱鬧。
雖然唐珞伊在此地沒有娘家可言,但是轎子在午后還是繞著村子走了三圈,仿佛是從外面迎娶一樣,隨后才把新人送回這處宅院,讓她和寧立言拜了天地。
婚禮按著天津城里規矩,開的是晚席。日落西山才開始拜堂。雙方父母家長都不在此,作為新人只好拜天地碼,然后把新娘送進洞房。
院里擺下流水席,有人在外面點起鞭炮,噼啪作響的爆竹聲驚天動地,還有幾個土匪拿著步槍沖天開火湊趣,氣氛很是熱烈。寧立言也被這種氣氛感召,面上的堅冰漸漸融化。
小日向哈哈笑著對寧立言道:“洞房花燭夜,那是人生有數的大喜事。有這個喜事在,咱們過去的不愉快就讓它一筆勾銷!今后咱就是一家人,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肉絕不能讓你只喝湯。”
“你別拿好話填哄我了。我自己多大本事自己心里跟明鏡似的。我就是個少爺羔子,你要說吃喝耍錢我是行家,別的我是一門沒有。天津王之類的話,咱逗個樂子就完了,外面說出去,笑掉別人的大牙,我也干不了。再說了,我們寧家在天津是有身份的人家,我可不會像袁彰武那樣,弄一批散兵游勇自封司令?!?
“這事就算你愿意干我也不會讓你干,咱們有更好的法子!至于方案,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唐小姐還在洞房等你,我就不浪費你的時間。女人當新娘子的時候最漂亮,不管你們平時怎么近乎,今個的她絕對和往日不同,好好享受去吧。這邊我盯著,絕不讓這般俗人攪了你的興頭?!?
婚宴上本就沒什么好吃的酒菜,何況是這種山村,無非是肉管飽酒管醉而已。但是對于這百十號人馬,已經是莫大的恩賞。土匪們三五成群在一起劃拳行令,大呼小叫地,鬧得烏煙瘴氣。
洞房那邊則很是肅靜,小日向之前有命令,不許無關人等接近否則槍斃。他說話比崔老亮、陳瘸子好用,有這話在就沒人敢往這湊合。幾個老婆子在里面陪唐珞伊說話,還有兩個老太太在門口放哨。
這些土匪都是村民,這幫老婦人足以震懾他們。這幫老婦人也知道寧立言是本地寧家的少爺,對他倒是發自內心的恭敬,也拿唐珞伊當少奶奶看。寧立言一到新房,這幾個老婆子便識趣地離開,把房間留給他們兩個。
房間里紅燭高燃美人獨坐,桌上放著酒壺,挑蓋頭的秤桿還有一個大號白瓷碟。按天津舊例,新媳婦三天不許下地,所以也就不能多吃。新房里擺的無非是“福祿壽喜”四色糕點外加些蘋果。可是唐珞伊沒有那么多時間浪費,明天一早便要動身,吃食上便也沒擺糕點,而是一大盤素餡餃子。
往日里的美女醫生,戴著蓋頭端坐床邊,腰背挺直雙手扶膝,與普通的新娘子沒什么兩樣。
婚禮這種古老相傳儀式自有它獨特的威力。女人在這種時候會變得美麗,男人會變得多情,便是鐵石心腸在這個場合也會變得委婉多情。雖然這個儀式只是山村匪巢群丑的一場鬧劇,卻也讓寧立言忍不住陣陣心猿意馬。
看著唐珞伊嫻靜樣子,寧立言的腦海里不由衍生出無數鏡頭。田園鄉趣男耕女織子孫滿堂,這些鏡頭如同一部無聲電影,在寧立言腦海里迅速流過。理智告訴他這種想法這不過是一場虛妄,但是在這片刻之間,寧立言的思想已經經歷了另一種令人羨慕卻難以實現的人生。
“唐小姐……珞伊……你受委屈了。樓子轎看著風光,實際折磨人?,F在沒有外人,你就把蓋頭摘了吧,免得氣悶?!睂幜⒀约庇诤吞歧笠琳f話,免得自己的思想陷在那個幻境里不能擺脫,做出什么不當之舉。
唐珞伊聽到寧立言的聲音,也開了口:“我雖然學的是西醫,也明白本地規矩。這個蓋頭不能女人來取,得請寧三少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