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和湯巧珍最終沒能如愿到樂都去溫舊夢。寧夫人看到那兩個孩子就舍不得放下,強行把寧立言留在家中住下。看在孩子的份上,向來重視禮法的寧夫人也不得不破例,把湯巧珍這個并沒有正是名分的女孩當兒媳婦看待。
敏感的湯巧珍察覺到寧立言心情不好,于是表現(xiàn)得格外溫順乖巧,用盡心思討愛人歡心。一聲聲“三哥”千回百轉,縱然是百煉鋼也難免化成繞指柔。直到確定寧立言心情有所好轉,湯巧珍才敢說話。
“我知道三哥在生老爺子的氣。”
“我生他的氣干嘛?他愛干什么干什么,跟我沒關系。咱管好自己就行,你再給我生一個……”
“三哥……咱們先說正事。我知道你在生氣,老爺子這個時候貸款開工廠,表面看好象是和市府利益交換,你給市府幫忙,市府幫著聯(lián)系貸款,算是對老爺子的報答,實際是自找麻煩。本來寧家產業(yè)已經遷移差不多了,公公婆婆隨時都能去重慶,現(xiàn)在開工廠等于把自己拴住。說不定吉川財團都會主動提供貸款,目的就是讓他們跑不了。”
“這些事他自己也想得到,偏偏還要這么做,我有什么辦法?他做生意頂精明,這回就像是中了邪,把我的安排全打亂了。”寧立言伸手想去拿煙卻被湯巧珍緊緊拉住。
“不許你抽那么多!老爺子做這事不是一時沖動,肯定是全都想過了。他知道留下意味著什么,但是依舊選擇留下,就是為了和你并肩作戰(zhàn)。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是舍不得三哥一個人做這種事。”
“他都什么歲數(shù)了,留下來除了添亂還能干嘛?”
“人質。老爺子留下其實就是以自己為人質,讓日本人放心。”湯巧珍的語氣里嬌媚漸去,代之以精明。眼下天津女性報人的翹楚人物,又是寧立言親手栽培出來的學生,又怎是只會以色侍人之輩?就連寧立言都曾中過她的計策何況其他人?和寧夫人聊了一下午再加上聽寧立言陳述,就猜出寧志遠如此安排的用心。
“三哥和冀東儲備銀行的事老爺子很難直接參與,可是留下來就能給你當定心丸。日本人給三哥百分之三的銀行股份,就是把你拴在這輛車上。既用你的名號取信于人方便他們欺騙百姓,也讓你受束縛,沒法對銀行動手。這是吉川幸盛用的詭計,可是日本人狡詐,不會因此就徹底相信三哥。公公這樣做就是為了讓日本人相信你不敢亂來。”
“我用得著他幫忙?他現(xiàn)收拾東西去重慶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可這人的脾氣我知道,既然拿定了主意,別人磨破嘴皮子都沒用。我早晚被他氣死。”
黑暗里傳來湯巧珍的笑聲。
“三哥,你和公公真是太像了。父子兩個就像是模子里刻出來的,明明心里放不下,表面上又都裝著不在乎。你想要公公逃離是非之地,老爺子又何嘗不想讓你離開天津?他在天津做生意,日本人絕不會想到你會離開,這個時候走最容易也最安全。你去了重慶,公公也能放心與日本人周旋。”
“他那叫自不量力!日本人可不是寧波幫、山東幫那幫買賣人,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我再看他不順眼,也不能讓他送死。”
“對啊。你這么看老爺子,老爺子對你也是一樣看法。你們誰都舍不得讓對方送死,就只好以身代替。”
“你這是要給我們兩人說合?”
“不,我只是羨慕三哥能遇到這樣一個好爹。三哥總說咱兩是一樣的可憐蟲,可我比三哥可憐多了。我要是有公公這樣一個好爹就心滿意足了。”
她這話自然有所指。湯巧珍嫁給寧立言做小實際并沒有合法手續(xù),由于國民政府的制度所在,做妾之事并沒有特別可靠的法律依據(jù),全是民不舉官不究。湯玉麟固然沒有能力和膽量對英租界的女兒作什么,可是湯巧珍也一度因此不敢回家,生怕被拒之門外丟人,更怕被扣下不讓走。讓這一切圓滿解決的還是寧志遠。
寧家處置家產的時候,楊以勤和湯玉麟都占了不少便宜,他們收購的寧家物業(yè)給價極低,基本屬于半賣半送性質。便宜不能白給,寧家肯給湯家便宜,當然是看在湯巧珍與寧立言的關系上。
有了這筆意外之財進賬湯玉麟便忍下了這口氣,雖然表面上并沒把寧立言當女婿看待,可是私下已經和寧立言吃過幾次家宴,至少在表面上可以維持個一團和氣。
湯巧珍一方面慶幸事情可以和平解決另一方面卻又為父親的態(tài)度心寒。自己這個親生女兒在他眼里不過就是交易品,要么是換取利益上的保障要么就是換取錢財,比較之下倒是寧志遠對兒子的態(tài)度更讓她感動。
寧立言沒作聲,沉默好一陣才說道:“天亮告辭的時候,你跟孩子他便宜奶奶說一聲。讓她勸勸寧董事長趕緊去重慶吃辣子。寧董事長年輕時是個人物,如今年事已高斗不過這幫后生晚輩,別逞能添亂。”
“你認為我成了累贅?”
次日天明。楊秘書昨晚就已經告辭,書房內只剩下即將分別的父子二人。雖然委托湯巧珍說服寧夫人,寧立言還是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當面向寧志遠說明。
他心里無數(shù)次想過指著寧志遠的鼻子說他是個累贅、老朽已經無用,似乎唯如此才能為死去的母親出氣。可是當兩人對面時,這話又怎么也說不出口。饒是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經不需要畏懼寧志遠,依舊是惡語難出,只能拐彎抹角與對方繞脖子。
只不過寧志遠的精明并未被時光帶走。寧立言一開口,他就聽出了弦外之音,勃然變色,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
寧立言從小到大并未挨過寧志遠的打,可是不知為何,寧志遠一拍桌子他的心就陡然一緊,面對刺刀、手槍都不曾害怕的大膽之人,這時卻險些從座位上彈起來。
號稱儒商的寧志遠這時情緒卻很是激動,語速飛快言辭鏗鏘。“我做生意的時候還沒你呢!本地商人誰敢說經商的本是在我之上?就算日本人、英國人論起做生意來也不比我高明。在寧家出售產業(yè)之前佐藤秀忠和那幫日本商人被我打得多慘你難道不知道?他們連燒工廠、行刺這些手段都用出來,難道還說明不了勝負?你才剛做了幾天生意,就開始目中無人,簡直是可笑!你做的那些營生,也配叫生意?”
寧立言看著他滿頭銀發(fā)和憤怒的神情,破例沒有還口。寧立德卻不依不饒:“你所有的生意都是靠著人情、關系還有本地的勢力才能運營,這種生意和強盜有什么區(qū)別?做這種生意能學會經商?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日本人也是強盜,你和強盜用商人的手腕不是自討苦吃?”寧立言忍不住提醒。
“可是銀行不同于其他,尤其是冀東儲備銀行這種機構,它介于合法與非法之間,國民政府不會承認,可是日本人以武力威脅,宋將軍又不敢采取強硬措施,英國人也不會為了國民政府得罪日本人。他們不希望這種銀行生意紅火,可也絕不允許有人對其采用非法手段,保證冀東儲備銀行的秩序是必然之事。你難道還能公開和英國人對著干?你手下那些雞鳴狗盜之徒難道敢在中街逞兇?你準備用什么辦法搞垮冀東?組織一群人擠兌?還是找?guī)讉€乞丐去堵門,不讓他們營業(yè)?”
寧志遠的語氣里帶上幾分揶揄味道:“想要斗垮冀東,只能用商業(yè)手段,以完全合規(guī)的方法讓它關門乃至破產。金鴻飛雖然是個經濟流氓,但是論起做生意的手段,依舊遠在你之上。在這個戰(zhàn)場上,你哪來的資格看不起我?這次較量的主力是商人,不是警察更不是你的幫門弟子!”
“好吧,我承認我經商不如你。”寧立言嘆了口氣,他在寧志遠面前不敢隨便胡攪蠻纏,只好吐露實話。“不過我如今也不是單打獨斗,喬雪聰明過人而且出身南洋豪門,做生意的本事不比當偵探的本事差,有她出謀劃策就算是用正規(guī)手段也不怕拿不下冀東。”
“男人做事業(yè)總要有自己的主見,自己的女人就算有本事,也不能處處依靠,否則就會被人看不起。我現(xiàn)在一走,日本人肯定會起疑心,就算喬雪真是女中諸葛,也照樣成不了事。”
“你只管放心走,我自有辦法。”
“你能有什么辦法?”寧志遠哼了一聲:“在我面前充好漢,你還差了點火候!我不是平頭百姓,天津現(xiàn)在也還是中國人的領土,日本人不敢把我如何。你少管別人管好你自己就好。從小到大我也不曾教過你什么,如今再教也來不及。只提醒你一句,國家國家,有國方有家,如果沒有了國,家必然保不住。你能保住華北,我才能安全,否則就算躲到天邊也沒用。”
說話間寧志遠又把一個紅包遞給寧立言:“這是我給大寶、二寶的紅包,你這個當?shù)奶嫠麄兪蘸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