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飯店門外,一輛“阿爾法羅密歐”跑車停在那裡,福特汽車卻已經沒了蹤跡,契訶夫如同門神一般戳在車子旁邊。看到寧立言挽著湯巧珍出來,便朝寧立言行了個禮。“夫人讓我提醒您,時間差不多了。”
寧立言掏出懷錶看了一眼,“是啊快到十二點了。在馬車變回南瓜之前,我得趕盡歸還。這位小姐……”
“我們會安排一位司機把她護送回去,您跟我走就可以。”
湯巧珍已經猜出這個白俄必是索命無常,猛地衝到寧立言身前,對著契訶夫道:“三哥哪都不去!你趕緊走,要不然的話,我可……可要叫人了。”
她的眼睛看向附近巡邏的白俄警衛。自從寧立言在國民飯店被綁架之後,潘子鑫加強了警衛力量,僱傭了不少俄國人做事。不過他們都是同胞,不知是否靠得住。
契訶夫面無表情地看著寧立言。“寧先生的行動,由他自己決定,我們絕對不會勉強。”
寧立言把手輕輕搭在湯巧珍肩頭,低聲道:“讓開吧。借了人家的東西要還,這車是別人的,哪能不給人家。”他又看向契訶夫,“夫人答應過我,會妥善保護她。”
契訶夫點點頭,“請寧先生放心,湯小姐今晚必定平安回家,沒人可以爲難她。”
寧立言不再多說什麼,走向那輛菲亞特。湯巧珍方纔已經知道,寧立言爲了營救自己,在一位神通廣大的大人物那裡抵押了生命。現在,對方來收債了。
“三哥!”
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響起,伴隨而起的,卻是汽車馬達轟鳴。兩部轎車駛出國民飯店,隨後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位遵守承諾的紳士,值得尊敬。而一位勇於拯救女伴的騎士,更是個理想配偶。”露絲雅看著寧立言面帶微笑,“您這種紳士,如今越來越少了。作爲一個女性,我更是爲您的行爲喝彩。爲了表示我私人的感謝之情,請允許我向您推薦我的私人珍藏。”
露絲雅說著話,將一個精緻的赤金粉盒推到兩人之間。
“法國的最新產品,可以讓人在毫無痛苦中魂歸天國。其價值超過等重量的黃金,如果不是真正的朋友,我可捨不得以這種好東西作爲贈品。”
露絲雅彷彿是一個推銷員,向客戶推廣自己心愛的產品,絲毫沒有教唆別人殺人害命的愧疚感。
“在世界各國,紅顏老去,英雄遲暮,都是永恆的悲劇。即便是冰美人,也抵抗不了歲月的威力。趁著她衰老以前,讓她的美貌永駐,人們將永遠記住她最美的樣子。這樣對她,也是個好結局。”
寧立言搖搖頭,“我回來是履行諾言,沒打算真的動手殺人。您請收起這份寶貝,我不會用的。”
“我必須提醒你,喬小姐已經按照約定,做好了準備。如果你拒絕動手,那等於主動棄權等死。一個優秀的偵探,必能將殺人案做得天衣無縫。何況這裡是英租界,別以爲她不敢殺人。”
“我相信喬雪的膽略,就像相信她的智謀一樣。但是這和我的決定無關。我不會和她自相殘殺。”
寧立言的神色嚴肅。
“有些行當人越多越好,有些行當則只有父子可以合作。而情報這碗飯,往往是枕邊人都不能信任,把自己搞成個孤家寡人。這樣做不能算錯,但是我不認同。獨狼再兇惡,也活不久長。真正有威力的,還是狼羣。若是一個人爲了做這項事業而泯滅良心,誰都可以殺害。那麼他也就墮入了魔道,這條路走不長,也活不久。一個可以隨隨便便殺死夥伴的人,誰又敢信他?”
“您和喬小姐可只有三天交情。”
“上帝也不過七天,就創造了這個世界。”寧立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露絲雅面色陰沉。
“寧先生的話很動聽,如果我年輕十歲,可能都要被你迷住了。可是現在我卻覺得你非常幼稚。這些道理只有你一個人遵守並無意義,你如何保證冰美人也是這樣想?”
“我們中國有個故事,叫做伯牙摔琴,不知道露絲雅夫人聽過沒有。知己和認識的時間並無關係,這種默契算是天生的。”
露絲雅沉默片刻,“即使你猜對了又有什麼用?明天早上,如果你們兩個都活著,就都得死!你願意爲了你所謂的堅持,就白白犧牲性命?”
“若是我爲了性命可以隨便犧牲別人,那麼夫人又怎麼保證,我不會出賣你?”
“我承認,你從某種意義上說服了我。但是規矩就是規矩,既然你決心求死,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你對這個世界便沒有留戀麼?如果有什麼未了心事,我可以替你完成。”
“多謝好意,不需要了。”
“別說的這麼絕對。雖然只有不到八個小時時間,我還是可以爲你做很多事。比如……幫你安排一場婚禮,讓你在臨死前和冰美人享受一下快樂。”
“嘿!這話不在我們約定的範圍裡!”一聲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交談。明明是一處壁畫的位置,竟然開了暗門,隨後便看到喬雪從裡面衝出來。一向冷靜從容的喬雪,此時竟然露出少見的嬌羞。
露絲雅微笑道:“寶貝,你出來的太早了。如果再晚幾分鐘,我或許就可以看到一出浪漫的愛情話劇。將來在租界裡公演,票房註定喜人。再說你就不想了解一下,他對你和湯小姐,誰纔是真心?”
“我不關心這種無聊的事,只關心你我的賭局,你輸了。”
喬雪大方地坐在寧立言身邊,可是看著露絲雅的笑臉,又不自覺向旁邊挪動了一些。
寧立言看看兩人,一言不發。
露絲雅拍掌道:“寧先生,恭喜你通過了最後的測試,從現在開始,你已經成爲白鯨的正式會員之一。不同於那些來這裡吃殘羹剩飯的乞丐,你將擁有自己的席位,發佈或購買信息。也可以向白鯨的成員求助,得到大家的幫助。這是我們身份的代表,請你收下。”
手指輕輕一撥,把那個赤金禮盒打開,裡面露出的並非藥粉,而是一枚純銀製成的胸針。上面的形狀,正是一條鯨魚。
寧立言並沒去拿胸針,臉上也沒有笑容,反倒是面沉似水。
“我知道在很多地方,新加入者會遭到前輩的愚弄,並被視爲理所當然。但我以爲,那是孩子們的把戲。沒想到白鯨,居然也信這一套。”
“不,你搞錯了。這其實並不是愚弄,而是事實。只不過這不是全部的事實而已。”露絲雅道:“股東們確實不希望中國人的數量太多。但是作爲股東之一,我擁有一個推薦權,這個權力只能動用一次。同樣,我推薦的人選,其他股東無權拒絕。這個人一切行爲都和我產生直接聯繫,由其引發的後果,也是我私人承擔。所以我們輕易不會動用這個權力,免得給自己惹來麻煩,寧先生是第一個。至於冰美人,她是憑本事加入的,跟你的情況不同。”
寧立言並沒有道謝的意思,眼神中依舊滿是懷疑。
“我第一次對您說得消息是事實,也是股東們想要看到的結果。”
“你的意思是,這不是你想看到的?”
“沒錯。”
“如果我選擇拿起武器和喬雪拼個死活呢?”
“那你現在已經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而不是坐在這裡,準備品嚐真正的意大利風味咖啡。”
時間已經不早,不過三人都沒有睏意。契訶夫將一壺咖啡放下,便回了櫃檯裡打盹。露絲雅坐在那裡娓娓道來。
“我從兩手空空,到擁有如今的一切,靠的就是遠超常人的感知與判斷。我可以聞到暴風雨即將到來的腥味,眼下的平靜只是未來大動盪的序曲,一場空前的風暴正在歐洲醞釀。我已經預感到,一些老朋友將永遠離我而去。他們的守舊與固執,會在這次風暴中奪去他們的性命與財富。我們必須放棄成見,打破那些束縛纔有可能渡過危難。孤狼不存,羣狼得生。我希望得到你們的幫助。”
露絲雅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顯然特意把自己和那些股東做了區分。
風起於青萍之末,整個人間即將化作修羅屠場,情報市場也不會一片安詳。日本人、德國人、意大利人……說不定有誰就惦記上了這個市場,或是惦記上了這個露絲雅得性命財富也未可知。
她在尋找可以交託性命,同舟共濟的盟友,而不是職業間諜。忠誠的需求,遠在能力需求之上,是以這番考驗與其說是咖啡館的規矩,還不如說是她的規矩。
寧立言此時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喝下咖啡享受糕點,通過考覈之後的他,已經成爲露絲雅私人的朋友。
他必須爲露絲雅效力,但是露絲雅也會給他提供幫助。有這個手眼通天的女子以及這座如今極有影響力的情報市場,自己的事業必然大有好處。
僅就當下而言,湯巧珍的麻煩,日本人的問題,也可以靠她暫時平息。只不過要想讓露絲雅這種人真的認可自己,也不能光靠忠誠可靠,還是得讓她知道,自己是有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