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彰武與蘇蘭芳要動手茬架的消息,在天津的地下社會里早已經(jīng)傳開。袁彰武早早的放話出來,刀槍無眼難免誤傷,大家不要參觀否則打死勿論,這里面的意思,自然是不希望外人介入,出面調(diào)停,想要靠面子說和的趁早免開尊口免得自己丟人。
街面上混飯吃的主,自然明白這里的意思,沒人敢出來說和,可是私下里又都盯著這場打斗,猜測著雙方的輸贏。不少人心里都明白,這場架表面上只是一場簡單的沖突,可是背后藏的利益很深,搞不好未來幾十年天津這片地方誰說了算,通過這場架就能決出分曉。
天津衛(wèi)的混混如同本地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一樣,算是地方特產(chǎn)。雖然袁彰武、蘇蘭芳兩人都在清幫,可是本地清幫和上海灘黃、杜、張三大亨的清幫玩法乃至江湖規(guī)矩完全不同。很多套路規(guī)矩除了這座城市就沒人懂,也未必施展的開,在京津一帶卻是鐵律。
混混發(fā)軔于前清,一路傳承到民國,早已經(jīng)變了味。最早的鍋伙有好漢護三村,好狗護三林的覺悟,收了保護費,就要維護自己所在區(qū)域的太平,于民間矛盾負責(zé)調(diào)解,基層秩序加以維護。到了如今這兵荒馬亂的年月,義字早已經(jīng)沒人講,給關(guān)圣上香不再是敬忠義只是求富貴,所有的爭端,也都只圍繞一個“錢”字展開。
袁彰武是天津混混里一個異數(shù),其發(fā)跡的時間不算太長,但是躥升速度卻前無古人。早些年因為在落子館搗亂,被直隸督辦褚玉璞的義子李七侯一張名片塞進偵緝隊,差點拉出去打靶。可是幾年時間下來,如今的袁彰武居然混成了天津地下社會中爺字號的人物。
他拜師白云生,乃是清幫“嘉海巳”堂口二十三代“悟”字輩的人物,與上海杜月笙同輩。手下弟子門生成百上千,租界華界都在他的勢力輻射之下,即便是一些老輩混混,都要仰他鼻息過活。
其人行事霸道手段狠毒,卻又懂得收買人心,手下有一批肯出死命賣力氣的門人弟子,又和日本人有所勾結(jié)。是以在天津地下社會中,儼然已經(jīng)有王者之相,不知幾時就可能一統(tǒng)天津地下幫會,自己一家獨大。唯一有可能與他抗衡的,就只剩了腳行中大名鼎鼎的混混劉光海。
今天這場打斗中,與袁彰武為敵的蘇蘭芳,就是劉光海的同參師弟。是以表面上雖然是袁、蘇之爭,背后卻隱約是袁、劉較量。至于爭斗的起因,則是日租界新津里的一處賭廠。
新津里地處日、法兩國租界交界,司法管轄權(quán)在日租界手中。當(dāng)下天津英、法、日、意四國租界中,以日租界對于賭博的管理最為松散,因此最受賭客青睞,賭廠也最多。
列強雖然本質(zhì)上都是一丘之貉,但管理模式以及為人處世的方針還是存在差異。英法兩國喜歡立牌坊,本就是阿片販子加劉忙起家,偏又對表面文章看得重,走到哪都要裝出紳士派頭,一如清末的暴發(fā)戶。租界設(shè)立之初,就禁止開始伎院、賭廠、煙館等設(shè)施,惟一的合法賭博模式只有賽馬。
這種賭法一來門檻太高,普通人難以進入;二來又是定期開賭,是以生意都不能和日租界的賭廠相提并論。
日本人向來堅持自己要錢不要臉的行事原則,于名聲風(fēng)評根本不在意。畢竟是能讓本國女人去海外當(dāng)南洋姐賺外匯的國家,只要能賺錢,什么生意都可以做。
眼看其他幾國租界放著錢不賺,自己就當(dāng)仁不讓,在本國租界內(nèi)大開方便之門,黃、賭、毒各類產(chǎn)業(yè)隨意開放不加限制。是以日租界成為天津各國租界內(nèi)最為熱鬧,也最為骯臟的所在。
日租界賭博合法,而且玩法親民,簡單容易上手,英法租界內(nèi)居住的賭客自然就跑到日租界來消遣。新津里與法租界近在咫尺,賭博業(yè)自然就興旺。
袁彰武家里本來就在蘆莊子開寶局,等到他拜了日租界警察署的華探長劉壽延為干爹,賭廠也就遍地開花,到處都是。資金一多,步子邁得就更大。
他先是和上海來的活財神任渭漁合作,在天津辦“花會”,賺了不知多少窮苦人的血汗錢。隨后又在新津里附近的富貴胡同開賭廠,靠押寶、金錢攤等把戲,吸引大批賭客,很是賺了一筆錢。直到蘇禿子蘇蘭芳的出現(xiàn),才讓局面發(fā)生變化。
蘇蘭芳在天津的混混里算是個異數(shù),他為人其貌不揚,天生一個癩痢頭,身體偏又瘦弱,怎么看也是個窩囊相貌??墒瞧淙松袃?nèi)秀,雖然是劉光海的同參兄弟,卻不是賣力氣吃飯的苦力,而是混混圈子里的一個學(xué)霸。
他當(dāng)年在日本自費留學(xué),能說一口地道的酒館日語,和日本人交涉無礙。留學(xué)兩年神功大成回國,自稱已經(jīng)將東洋人的把戲?qū)W得通透。有人只當(dāng)他開了宿慧,混混里出了個經(jīng)世濟民之材,結(jié)果細問之下才知,蘇蘭芳學(xué)習(xí)的項目一不是軍事二不是經(jīng)濟,而是賭博。這才明白為什么東洋人那種小氣性格,肯放這種大才子回國而不是扣下來為自己所用。
賭這門課沒有老師教,沒有地方領(lǐng)文憑,全靠自己的悟性。蘇蘭芳在日本兩年時間混下來已經(jīng)可以橫掃日本賭廠,被若干場子列入黑名單禁止入內(nèi)。如果不是他跑得快,早晚被埋在東京灣做人柱力。
當(dāng)然,蘇蘭芳的聰明才智不容抹殺,單以學(xué)習(xí)結(jié)果論,他在日本留學(xué)的成果,比起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克萊登博士只強不弱。從日本回來的蘇禿子靠著自己學(xué)來的本事在新津里開設(shè)賭廠,率先在天津的賭博行業(yè)里引進了西洋項目:撲克牌。天津老百姓管這個叫“扎帕斯”,五張牌定輸贏。不但中國人喜歡,就是高鼻子藍眼珠的洋鬼子,也對這種賭法沉迷,紛紛做散財童子,到新津里的賭廠送錢。
靠著全新的項目和在日本學(xué)來的賭廠經(jīng)營方法,蘇蘭芳發(fā)了一筆橫財,成了天津博彩界的人物。如果假以時日,未嘗不能成為北地賭王。只不過天津既然有了袁彰武,就注定不許其他人立足,蘇禿子的賭廠剛一紅火,袁彰武就派人來下了貼子,要他把賭廠讓出來給自己經(jīng)營。
蘇蘭芳再怎么窩囊也不可能就這么乖乖地讓出聚寶盆,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約定了時間,各自帶領(lǐng)人馬來一場武斗,通過最為原始的方式,決定這間賭廠的最終歸屬。
表面看來混混打架是江湖爭斗,看各自的勢力手段,實際內(nèi)行人心里有數(shù),混混之間的爭斗,最終都是靠以財富決定輸贏?;旎扉_打之前必抽黑紅簽,紅簽拼命,黑簽抵償,自己一方如果未能給對方造成有效殺傷,抽到黑簽的就得自盡,以攀誣對手。
這種制度的執(zhí)行,是建立在雄厚的資本之上。殘廢的混混,團體得按月送糧給餉供養(yǎng)終生。至于抽到黑簽送命的混混,家里等于有了鐵桿莊稼,團體不但要按月供應(yīng)錢糧,還要照應(yīng)這一家的婚喪嫁娶,為他們解決困難。正因為有了這種保證,混混才敢去拼命,輪到自己死簽時一往無前,絕無退縮。
這種保障制度哪樣都離不開錢,如果沒有資金做支持,下面的人就沒了拼命的勁頭,什么架都沒法打。有錢的一方可以靠財力壓人,哪怕一場打斗失敗,只要受傷的給足營養(yǎng)費,死的照顧好家小,很快就能約集人手,卷土重來。
蘇蘭芳的賭廠進項不小,但是營業(yè)時間太短,從經(jīng)營到現(xiàn)在,也就剛賺回裝修賭廠的錢,沒有多少盈利。袁彰武卻是開了好幾年寶局,九一八事變后又幫著日本人辦軍需物資,很發(fā)了一筆財。那些碼頭、倉庫每天源源不斷提供資金。蘇蘭芳的賭廠卻因為怕被袁彰武放火,早早的就關(guān)了門,經(jīng)濟上失了來源。
兩下對打,在財產(chǎn)上,蘇蘭芳的底氣先就不足。這次之所以敢擺開陣仗開打,還是朝自己同參師兄劉光海求援。如果不是劉光海借人出來,只怕便是場面都排不出來。
混混打架不比兩軍交戰(zhàn),向來是各打各的,沒什么命令約束,使用武器上也無要求。老年間天津的規(guī)矩,街頭打架不見鐵器,打架只用棍棒、轎桿、白蠟桿。如今天下大亂,對于這一條的講究沒那么多,只要不動槍,用什么都行。是以蘇蘭芳這邊,有人從武術(shù)館弄了兵器架子出來,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俱全。
蘇蘭芳這邊每人發(fā)了一件大五福白布做成的短褂、燈籠褲,頭上勒著白布條,看上去就像是出殯。看著身后這幫人,蘇蘭芳心里很有些別扭,覺得自己顏色選錯了。光想著日本人玩命以前,喜歡這么打扮,能借點洋勢嚇人,忘了這玩意穿出來喪氣,不吉利。
劉光海很講同門義氣,這次借了五十人出來,加上蘇蘭芳自己手下的打手,人手超過六十,在混混的戰(zhàn)斗中,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可觀的兵力。畢竟前清年間牽扯到天津所有混混的那場上下角混混大決斗,也不過是一百對九十九。眼下蘇蘭芳身后六十多個身強力壯滿身刺青的大漢,加上一排明晃晃的兵器架子,看上去威風(fēng)十足,在場面上倒是不落下風(fēng)。
但是蘇蘭芳自己心里清楚,這種威風(fēng)都是唬人的,實際交手作用不大。畢竟都是借來的人,站場面還行,能為自己出多少力就很難說。再說人可以借,死傷費用都得自己掏,今天這些人如果傷亡超過二十,賠償金就能壓斷自己的腰。
這場架怎么打都是輸,就算自己這次贏了,袁彰武用不了幾天就能糾集起一支人馬過來搶地盤,自己卻不能次次都找?guī)熜纸枞恕>退隳芙?,自己的賭廠也沒法開張,算下來怎么也是自己吃虧。惟一的指望,就是能用實力讓袁彰武意識到自己不是軟柿子,放棄硬吃硬打,和自己坐下來聊聊,看在都是清幫一脈的面上,把這起爭端和平解決。
“叮鈴鈴……”
一陣清脆悅耳的自行車鈴聲,打斷了蘇蘭芳的思考,只見三十余輛自行車呈雁翅形卷地而來。等來到離蘇蘭芳約莫百步左右的距離,當(dāng)先一人捏閘停車,不等自行車停穩(wěn)就已經(jīng)從車上跳下,把車隨意向旁一丟。隨后一陣“噼里啪啦”的響動,三十輛價值不菲的自行車就那么胡亂砸在一起好不心疼,幾十條大漢列開隊伍朝著蘇蘭芳這邊撲過去。
這些漢子身上都穿著黑紡綢提花小褂,同色燈籠褲,腳上是一水的老美華黑布白底布鞋。為首之人四十上下年紀(jì),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十分結(jié)實,相貌兇惡,偏又要擠出一副笑臉,露出嘴里兩枚金牙,樣子越發(fā)的猙獰。比起身后的手下,這人頭上多了頂巴拿馬草帽,手里沒拿武器,只朝蘇蘭芳一抱拳:
“禿子,你這來的夠早的,這大熱天渴壞了吧?要不你們先一人喝瓶荷蘭水?三爺請客?!?
說話之人,就是時下天津城地下社會中第一號的人物袁彰武,在他身后的,則是其弟子門人。這些人全都剃著光頭,黑紡綢小褂遮擋住他們背后紋的烏龜,這是袁家弟子的記號。他們并沒帶著刀槍劍戟,只在每人胳膊上盤著一條锃光瓦亮的自行車鏈條。
蘇蘭芳眼睛不瞎,自然知道別看袁彰武的人少而且沒帶家伙,可是要論場面已經(jīng)贏過自己。人家這三十人騎的都是二十八英寸進口“老頭牌”自行車,每輛車價值大洋六十七元三角,這三十人就是兩千多現(xiàn)大洋,足夠買一輛福特汽車。
不用算人頭,就光是這些自行車,就比自己這邊全部人馬值錢。再看這些袁門弟子整齊劃一的腳步,對比身后這幫亂糟糟的雜牌軍,這場架不用打勝負已分。
未曾開戰(zhàn),心里先被壓下去三分,蘇蘭芳朝前半步也還了個禮,“三哥,咱今天見面,就是把事套明白了就算完。你我都是一爺之孫,咱師爺厲大森開香堂,才有咱嘉海巳這支安清弟子。都是一家人鬧翻臉了,讓外人看笑話。兄弟有嘛做得不對的,您說,再不然請幾位門里前輩出面,把這事放到桌面上說明白。該誰的誰拿走,不該誰的也別惦記,總比打打殺殺強。”
袁彰武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禿子,你嘛意思?要是尿了就明說,別跟三爺扯這個,還家里的事?早干嘛去了?要想坐下來套事,一開始就應(yīng)該請三老四少出頭,把話說開。現(xiàn)在才想起來,晚了!你不能耐么?你不能找你大師哥借人么,今天你的人比我多,你怕嘛。有能耐在這把三爺剁了,算你是個站著撒尿的!”
邊說話袁彰武邊往前走,伸手解開胸前十三太保疙瘩袢,露出那黑乎乎的護心毛。“你有一句話說得對,這是家里的事,鬧大了外人看笑話犯不著。干脆這樣,咱別驚動別人,就咱兩一對一個。你要是弄死我,不但這寶局你保住了,連三爺?shù)馁I賣也都是你的。要是弄不死我,今天我就弄死你!放心,不讓你白死,你們?nèi)椅艺疹櫫??!?
說話之間,袁彰武已經(jīng)如猛虎下山般向著蘇蘭芳沖過來,蘇蘭芳卻開始下意識的后退。
混混賣的是一身硬骨頭,靠面子吃飯,不以功夫為能,因此混混里練武的不多,但袁家是個異數(shù)。袁彰武的爺爺當(dāng)年一把鐵鍬名聲在外,是有名的好武藝。袁彰武的功夫雖然不及祖上,但也學(xué)過些拳腳武藝,等閑三兩人近不得身,且心狠手辣,是打斗中的健將。相反蘇蘭芳走的是袍帶混混的路數(shù),靠腦子吃飯,并不善于正面戰(zhàn)斗,兩人如果交手,他只有純挨打的份。
可是按著天津衛(wèi)的規(guī)矩,混混能被人打死不能被嚇?biāo)?,槍刺挺胸接,刀來仰頭迎,人家叫號要單打,蘇蘭芳要是說個不字,那就是尿壺。不但讓袁家人看不起,就是他自己請來的打手,也不會給他幫忙。
他下意識連退幾步,想要拿話穩(wěn)住袁彰武,袁彰武卻已經(jīng)步步緊逼,口內(nèi)大聲道:“禿子,你這是要往哪去?地方太小使不開你的能耐是么?你說哪塊地方敞亮,三爺陪你去!看你是要使八卦掌還是形意拳?”
正再此時,幾聲洋車的腳鈴聲響起,隨后一個清脆洪亮的聲音出現(xiàn)再眾人耳中:“讓讓,都讓讓,給爺閃條道!”
袁彰武怪眼一翻,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哪來的王八蛋,跟我面前稱爺,把車給爺砸了,卸他一條胳膊,治他這不會說話!”
話音剛落,對方就已經(jīng)搭話。“袁彰武,你夠橫的。我寧立言在這,看誰敢動?自家?guī)熓鍋砹?,不知道迎接,你還懂得大小尊卑么?你師父白云生就這么教你的么?滾過來給師叔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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