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謀，一切都是陰謀！”

憲兵隊辦公室內(nèi)，小日向的情緒幾次變化，從初時的憤怒再到求助無門之後崩潰此時已經(jīng)徹底絕望。頹然地坐在椅子上，蔫頭耷腦就像是被人抽了筋，再也沒有開始的威風。只是在嘴裡不住地喊冤。

在剛聽到消息的剎那，他彷彿被人劈面打了一掌，背後又捱了一棍。直打得他頭昏腦脹眼冒金星，耳朵裡嗡嗡亂響於一切聲音都聽不清楚。只看到了吉川在笑、內(nèi)藤在笑、池上也在笑，甚至連不曾在現(xiàn)場的酒井隆也在虛空中出現(xiàn)，對著自己冷笑連連。所有人都在笑，笑得是那般猙獰可怖，就像是一羣飢腸轆轆的野狼包圍了獵物。

小日向很清楚，自己被寧立言算計了。

不問可知，這次的事肯定是寧立言在裡面運籌，借眼前幾人之手除掉自己。從他打著普安協(xié)會的旗號大鬧日租界消滅劉黑七開始就在設(shè)計佈局，先是借普安協(xié)會的名號把自己拖下水，再借著自己回津的機會下毒手。自己千方百計想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殺人，反倒是把性命送到了對方手上。

他現(xiàn)在可以確信，就算是沒有售賣情報這檔子事，寧立言也必然會用其他方法算計他，最終的結(jié)果也是和現(xiàn)在一樣。別的不說，單是對興亞挺進軍的算計就是自己全無防範之下進行，等到自己的部隊被繳械，眼前這些人一樣不會放過自己。

這等連環(huán)計一般的奇謀小日向生平也沒見過幾回，而且能設(shè)計這種謀略的必是心思陰沉老謀深算之輩。寧立言一個嘴上無毛的後生，又是個江湖氣十足的紈絝子弟，這份心機又從何而來？

當然，中國地大人多豪傑輩出，出幾個人才也不算怪事。但是回想自己和寧立言幾次接觸，從未感受到其身上流露出任何敵意，乃至在青縣那等環(huán)境之下都願意和自己同死，轉(zhuǎn)過頭來就設(shè)下這場殺局。其隱忍僞裝本領(lǐng)之強，尤在謀略之上。一念及此小日向莫名感覺汗毛炸起，遍體生寒，機靈靈打了個冷顫。

作爲浪人，膽量遠比能力來得重要，小日向能一個人從日本跑到中國闖蕩，在響馬隊伍裡廝混，絕對不缺乏膽略。不管是在槍林彈雨中衝殺，無數(shù)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還是面對達官顯貴，手握千軍萬馬的軍頭，他都能從容自若。可是此刻，他確實對寧立言生出了懼意。

一個看上去胸無大志甚至不懂好歹的紈絝子弟加幫會頭目，這是所有人對寧立言的評價。即便是藤田正信這種必要結(jié)果寧立言性命的對頭，也只是再三強調(diào)寧立言對帝國的威脅，從未高估過他的謀略水平。認爲其有小聰明沒大智慧，即便是通過砸花會搞倒袁彰武還是投機白銀髮財，也是個幫會分子的格局，上不了檯面。

因爲天津這座城市的特殊性以及對方佔據(jù)幫會身份還有喬雪這個內(nèi)助的幫襯，才讓他變得不好收拾，單論能力並不值得恐懼。可此時看來，不但自己大錯特錯，日本本地的情報機構(gòu)也大錯特錯，他們看錯人了！

這次的陷害不在於其手段有多高明出奇，而在於對於各方立場的把握。雖然小日向不清楚爲何華北駐屯軍會在背後給自己一刀，但是想來這裡面肯定有一位大人物出手，讓華北駐屯軍不得不如此。這個大人物出手的背後，肯定有寧立言的推動。

扮豬吃老虎！這本來是自己的拿手好戲，靠著這本領(lǐng)才能騙了葛月潭當上關(guān)外綠林的盟主。如今卻是被人用同樣的手段坑害，算得上因果報應(yīng)。自己只是騙了那個關(guān)外的土神仙，寧立言卻成功騙過一干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帝國工作人員，這份能力固然讓人驚訝，其所圖就更讓人不敢想象。

小日向想要把這個人的面目揭露出來，提醒在場這幫人小心，不要最後被一箇中國人所騙。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

現(xiàn)在自己說什麼都沒用，駐屯軍直接出手消滅挺進軍，就等於徹底撕破臉彼此不留情面。依照自己同胞的性格，絕不會給自己翻身的機會。

挺進軍完了，普安協(xié)會也不會留下，自己多年來靠著白手起家捨生忘死打下的基業(yè)被眼前這幫人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帝國官方毫不留情地毀滅，自己憑什麼還要給他們提醒？就因爲自己是日本人他們是日本官方？沒這個道理！

在經(jīng)歷了一開始的驚愕乃至絕望之後，小日向也漸漸想明白了，自己沒做錯什麼，而是世道變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福島安正那個時代，帝國不需要浪人、冒險家爲自己充當先驅(qū)，更不喜歡保持與帝國平等往來收錢做事這種模式。

他們要的是服從聽話主動奉獻，自己不肯低頭還想在河北劃出一塊地盤做一方諸侯，就是大逆不道。實力越強大，就越是要被當成敵人對待。寧立言的目光比自己準確，正是看出來本地軍政大佬對自己的忌憚才推了這一把，要了自己的命。

自己的基業(yè)、本錢就如同本地小販賣的“糖畫”，不管做得何等精緻細膩，只要被太陽一烤很快就會化作一灘水進而煙消雲(yún)散。所謂浪人的宏圖霸業(yè)，在當今這個時代不過是黃粱一夢。從自己想要裂土封疆的那一天，恐怕就已經(jīng)註定了這個結(jié)局。

昭和的時代到來，浪人該退場了。

小日向在心裡嘆了口氣，感懷自己生不逢時的同時也拿定了主意，既然自己好不了，就誰也別想好。有關(guān)寧立言的事自己沒必要說，留著他去禍害眼前這些人。他不會只和自己過不去，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想好！

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自己的責任推卸乾淨，不要讓這幫人找到藉口把自己投進監(jiān)獄。好在自己這段時間經(jīng)營事業(yè)，也擁有了一定人脈。這些人未必會保下普安或者興亞挺進軍，但如果自己死的不明不白，總還是有人能出來說句話。

再說自己跟各方打交道，手上也保留了一些不大方便見光的東西。所謂投鼠忌器，這幫人也要顧慮自身的面子和影響，只要不被他們抓住把柄，對方也不好趕盡殺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保住性命，一切就都有可爲。何況自從普安協(xié)會成立之後，自己故意把賬目搞得一團糟方便從中中飽。到現(xiàn)在爲止也著實弄了一筆錢，全都存在一個秘密戶頭上。即便這幫人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找到那筆錢財。

那筆錢足夠自己安穩(wěn)度過下半輩子，就讓他們折騰去吧，自己在旁邊看著，看看他們能折騰出什麼花樣又會露出什麼結(jié)果！

在小日向的人生中遭遇過多次失敗，心理素質(zhì)格外出色，不至於被一次打擊就搞得一蹶不振。他現(xiàn)在的樣子其實有一多半是裝出來的。他知道這幫人想要看到自己這副樣子，那就做給他們看，先讓他們解除戒備再說。該說的話還是得說，盜賣軍事情報這種罪名可以判處死刑，他當然不能承擔。

“這個計劃乃是我和駐屯軍參謀部共同設(shè)計，酒井隆參謀長知情。這個計劃目的是誘殺孫永勤匪幫，永久解決河北問題。寧立言負責和對方交易，我負責帶隊打?qū)O永勤的埋伏。這件事普通的參謀不知道，但是酒井隆參謀長是知道的。”

吉川搖頭：“我很遺憾，你的說法缺乏相關(guān)佐證。根據(jù)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情報，這筆交易確實涉及到寧立言，但他表示是受你指使乃至脅迫不得不擔任賣家。但是自始至終他都不知道那份計劃是什麼，也不能從中盈利。交易情報所得，最後都會交到你手裡，他只是扮演了賣家，就像那個名叫王立身的情報商人，只是扮演了買家一樣。從頭到尾的一切都是演出，目的只是讓你可以置身事外。按照王立身的說法，他做完這項工作將獲得交易額百分之五的傭金作爲酬勞，也就是二十兩黃金。而你的收益又是多少呢？小日向先生。”

“這是污衊！我說過了，那份計劃書就是個陷阱！再說帶兵打仗的是我，不管多少黃金，也不值得我把自己的腦袋賠上。”

“養(yǎng)寇自重的策略在這個國家已經(jīng)存在了上千年，作爲一個能被關(guān)外活神仙收爲弟子的冒險家，對這個策略不會陌生。對你來說，這也確實是個上策。根據(jù)寧立言的報告，你想要割據(jù)河北部分縣城作爲自己的領(lǐng)地，冀東行政公署方面也有類似的消息可以作爲佐證，證明寧立言並沒說謊。要想實現(xiàn)這個目的，就必須保證孫永勤部隊的存在，如果一開始就把孫永勤消滅掉，你的部下就失去了存在價值。我說的沒錯吧？”

果然都是寧立言！小日向心裡暗自慶幸，自己剛纔幸虧沒把寧立言咬出來，否則只會自取其辱。這個小子早就把自己從是非坑裡摘出來，洗得乾乾淨淨。

他把這事報告給了誰？肯定不會是日本政府，也不會是眼前這個吉川，兩人有奪妻之恨，寧立言就算提前出首一樣會被吉川牢牢釘死。現(xiàn)在吉川這個態(tài)度，必然是被誰壓住了……

小日向的目光落在內(nèi)藤臉上，後者如同彌勒佛一般瞇縫著眼睛，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沒錯了，這些事肯定是告訴了內(nèi)藤，這個老混蛋出面，把寧立言保下來。自從自己到了天津內(nèi)藤的威風就削弱八成，這老東西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記恨自己，抓到機會自然要下死手。

可惜啊，任你老兒聰明一世，這回照樣吃虧丟醜。自以爲能控制寧立言爲己所用，將來肯定會因他的過錯而遭殃。

他皺眉道：“一切都是吉川先生的猜測，並沒有任何證據(jù)。難道你們要用這種理有治我的罪？”

吉川冷笑一聲：“小日向先生誤會了，你是否有罪不由我決定，我只是問你一些問題，另外闡述一下我的看法，你不必緊張。截至目前爲止，你確實是無辜的，但是等到對普安協(xié)會的檢查完成之後，你是否清白就很難說。雖然所謂興亞挺進軍是非法的，但是我必須承認普安協(xié)會是個合法機構(gòu)，並且享受帝國的財政撥款，你也是普安協(xié)會的合法管理者。不過……既然普安協(xié)會一直以帝國撥款作爲經(jīng)費，它的賬目就理應(yīng)接受監(jiān)督。自從普安成立至今，從沒有任何一個部門看到過普安的賬目明細。”

內(nèi)藤這時懶洋洋地開口：“大日本帝國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不容浪費，老夫身爲經(jīng)濟部首席顧問，有責任保護國家財產(chǎn)。警察署的人已經(jīng)去秋山街拿賬本了，只要你做到問心無愧，就沒人敢對你不利。”

問心無愧？這種話只好去騙那些年輕無識的傻瓜，進了憲兵隊的人是否問心無愧，可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再說自己爲日本捨生忘死，自然是爲了從中獲利，從公賬裡拿錢是必然之事。用這個問題攻擊自己，純粹就是故意刁難。

小日向知道此時說多少都沒用，並沒理會這個話，而是拋出另一個問題：“你們抓的那幾個人呢？其中包括我的兄弟，我要見他們一面，保證他們是安全的。”

吉川說道：“他們現(xiàn)在不方便和你說話，等到一切問題都查清楚之後，我會讓你們見面的。”

對於本國政府手段分外瞭解的小日向只聽這個回答就知道，包括情報商人王立身在內(nèi)，這幾個人多半已經(jīng)兇多吉少。他本就是天性涼薄之人，並沒有感到悲傷難過，反倒是長出了一口氣。

這幾個人實際都是重要證人，把他們殺了滅口，證明吉川這邊沒想要自己的命。他們只想奪走自己的事業(yè)沒想趕盡殺絕，自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