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堂你是不是傻?!那香爐里的煙分明就是有貓膩,你怎么還呆呆坐在里面?!”秋分苑中, 郝瑟腳踩木凳, 手掌拍桌,怒不可遏, “不是跟你說過了,若是發(fā)現(xiàn)不對,立刻大聲呼救嘛?!”
“我以為之前吃了南燭兄的萬事大吉丸不會中毒, 所以才想著多套套這山長的話——”面色慘白的朱佑樘垂著腦袋道。
郝瑟噌一下瞪向南燭。
“那不是毒, 是迷煙,只會恍惚心智,并無大礙。”南燭道。
“若只是迷煙,小堂為何看起來這般面色?”尸天清蹙眉。
南燭瞄了朱佑樘一眼:“是有些怪。”
“對了, 這是早膳的糕點(diǎn),我偷偷留了一塊,總覺得味道怪怪的。”朱佑樘從袖口掏出早膳的點(diǎn)心放在了茶碗里。
“我嘗嘗。”南燭抓起就扔進(jìn)了嘴里, 嚼了兩下咕咚咽下。
“南燭!”朱佑樘驚呼, “你——”
“放心, 不是毒, 只是一種藥。”南燭瞥了朱佑樘一眼,“一種名為‘燭夢花’的藥。”
“那是何物?”尸天清問道。
“這種藥平日里是用來安神助眠的,若是少服, 并無大礙, 但若長期服用, 則會影響心境, 導(dǎo)致心緒消沉、悲觀厭世,甚至產(chǎn)生幻覺……”
“抑郁癥啊——”郝瑟咋舌。
“差不多吧……”南燭點(diǎn)頭,“按這點(diǎn)心中的藥量,一日伍份,三十日便會起效。”
尸天清和郝瑟對視一眼,顯出驚色。
“原來是因?yàn)樗帯敝煊娱谭鲎⌒目冢瓜卵劢蓿八晕业男目诓艜@般悶……這般難過……”
“不可能,你才吃了四塊點(diǎn)心,不會有這么大的反映!”南燭拽過朱佑樘手腕診脈,連連搖頭,“藥性分明已經(jīng)散了,而且你有萬事大吉丸,不該……”
“南燭。”郝瑟壓住了南燭的手。
南燭抬頭一看,頓時愣住了。
眼前的朱佑樘,雙目赤紅,淚水仿若不受控制大滴大滴滑落,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南燭的手觸電一般縮了回來。
“對、對不住。”朱佑樘慌亂抹去眼淚,縮在了一旁。
南燭一臉驚色看向郝瑟。
“南燭,你剛剛說,那白煙能恍惚人的心智?”郝瑟凝聲道。
南燭愣愣點(diǎn)頭。
郝瑟瞇眼:“云隱門中可曾有催眠的記載?”
“催眠?!”南燭一驚,“祖師的醫(yī)書中只提過幾句,說此法乃是以言語配合器械或藥物,引發(fā)將人的潛意識,甚至可以將人心底最陰暗最卑劣的想法誘出——慢著!難道說那個韋苓之用的就是——”
說到這,南燭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我也不確定,但……”郝瑟搖頭,“他的確將朱佑樘心里最悲傷的回憶引了出來……”
南燭瞪大雙眼,看了一旁抹淚的朱佑樘一眼,壓低聲音:“難道他剛剛在學(xué)堂中說的都是真的?他的生母——”
郝瑟蹙眉,點(diǎn)頭。
南燭吸氣,沒做聲。
郝瑟深吸一口氣,起身挽袖,把朱佑樘揪回桌邊:“尸兄,備飯。”
“……好。”尸天清身形一閃消失,下一刻,就將五盤菜肴、四碗米飯擺在桌上。
“吃飯!”郝瑟塞給朱佑樘一雙筷子。
朱佑樘抓著筷子,一臉懵逼。
郝瑟憤憤夾起一塊肉,扔在朱佑樘碗里:“我小時候最討厭歷史!因?yàn)槟攴莅∪嗣∈录戆。貏e難背!”
南燭瞪眼,尸天清詫異。
“可是——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朱佑樘愣愣道。
“是嗎,可我一直覺得,歷史就是重復(fù)和輪回。”郝瑟道,“重復(fù)的爾虞我詐、重復(fù)的爭權(quán)奪勢、重復(fù)的國家興亡,重復(fù)的百姓疾苦,重復(fù)的陰暗輪回。”
尸天清、南燭沉默,朱佑樘垂下眼睫。
“朱佑樘,你是太子,終有一日,你會成為皇帝,你的一言一行,你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會載入史書,供后人研讀。”郝瑟道,“那么,你覺得朱佑樘會留給歷史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朱佑樘茫然:“我……”
“你的未來我不知道,可是你的過去,我想史官們怕是早就想好了——”郝瑟用筷子在空中比劃,“五歲繼位太子,備承大統(tǒng),最多就十個字,沒人關(guān)心你的生母是誰,也沒人關(guān)心她是怎么死的、為何而死,因?yàn)椋@其中的緣由,大家早都心知肚明!”
朱佑樘騰一下站起身,雙目赤紅瞪著郝瑟。
郝瑟靜靜看著朱佑樘:“那么,你再猜猜,千年之后的史學(xué)家們將會如何解讀這段歷史?是感慨朱佑樘命大,還是扼腕這位生母福薄?或是嘆息歷來帝王都是孤家寡人?!”
“郝瑟!”南燭低呼。
“我來告訴你!”郝瑟猛然提聲,“有一個人說,他讀到的是——奇跡!”
一片死寂。
朱佑樘、南燭和尸天清同時愣住了。
“一個無權(quán)無勢甚至沒有自由的小宮女,在皇帝一次心血來潮的臨幸之后,懷上龍子平安生產(chǎn),在處處爾虞我詐的后宮,瞞住了那個權(quán)勢滔天的萬貴妃,將孩子平安撫養(yǎng)長大,整整五年時間,所有的宮女、太監(jiān),都知道這個孩子是皇子,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告訴萬貴妃,這不是奇跡是什么?”
朱佑樘呆呆看著郝瑟,淚水無聲落下。
“他們?yōu)楹我斨蝗f貴妃處死的危險,保護(hù)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嬰兒?為什么?”郝瑟放輕嗓音。
“是啊,為什么……”朱佑樘雙目含淚,怔怔問道。
“我也不知道——”郝瑟咧嘴一笑。
朱佑樘一噎,南燭眼角一抽。
“因?yàn)椤鞘菬o邊黑暗中唯一的陽光,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保護(hù)……”尸天清望著郝瑟的笑臉,啞音溫柔。
“尸兄,說的好!”郝瑟豎起大拇指。
尸天清斂目輕笑。
朱佑樘定定看著眼前二人,明明尸天清還帶著□□,郝瑟還穿著怪異的女裝,可陽光之下,二人仿若被鍍上了一層金光,華彩萬方。
朱佑樘慢慢闔眼,淚珠滾落,露出笑意:“娘親,這是送給我的奇跡啊……”
一旁的南燭瞠目結(jié)舌,口中喃喃:
“祖師,原來天人都會催眠啊……”
*
其后的十日,每日朱佑樘就與其它學(xué)子一般,按時入睡、晨起、入學(xué)、用早膳、上課。
南燭依然隨行,尸天清和郝瑟依舊暗中保護(hù),不敢懈怠半分。
但自從第一日后,韋苓之便再沒有留連堂單獨(dú)一人問話,只是偶爾例行詢問課業(yè),看起來,與之前并沒有什么不同。
可實(shí)際上,卻是暗潮洶涌。
連堂被留堂的第二日,文京墨就派流曦傳來消息,說十渡書院派人去查了連堂的底細(xì),幸虧斂風(fēng)樓和連老爺早有準(zhǔn)備,將連堂的身份做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任憑十渡書院查了個底朝天,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
調(diào)查結(jié)果在書院中的具體反映就是,韋苓之山長在得知連堂身份可信的第二天,就為連堂布置了課后作業(yè)。
那是一根卷軸,與其它學(xué)子的卷軸并無二致,里面的課業(yè)也很正常。
第一天,是誦文。
第二日,是練字。
第三日,是默文。
第四日,是撰寫。
第五日……
總之是逐日提升難度,但對于日常遭受精英教育的朱佑樘來說并非難事,每日都高質(zhì)量完成。
而且,看韋苓之山長的表情,貌似也十分滿意連堂的表現(xiàn)。
不過據(jù)郝瑟的推測,韋苓之滿意的并非是連堂的課業(yè)表現(xiàn),而是用了連堂用早膳后的反應(yīng)。
自首日早膳之后,南燭就重新調(diào)整了朱佑樘的萬事大吉的配方用以抵抗?fàn)T夢花的藥性,同時,持續(xù)測試朱佑樘每日帶回點(diǎn)心樣品中的藥量,推斷出第二日的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表現(xiàn),并列成表單,讓朱佑樘翌日臨摹表演。
不得不說,當(dāng)朝太子朱佑樘同志,不愧是在深宮混過的人精,飆起演技來就連郝瑟都自嘆不如,愣是將南燭列表上的各個項(xiàng)目演得絲絲入扣,將一個逐步墜入藥物控制的悲劇少年的慘烈和掙扎演得惟妙惟肖,不過幾日,就變得與其它二十三名學(xué)子一般木然呆訥,苦大仇深。
如此,又平安無事過了九日,在第十日清晨,南燭計算藥量后得出結(jié)論,這一日,便是燭夢花毒性積累催發(fā)之日。
郝瑟當(dāng)即得出推論,今日,韋苓之山長定會有所行動。
于是,四人一清早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出發(fā)迎接挑戰(zhàn),豈料,整日下來,依舊是晨習(xí)、早膳,早課,布置課業(yè)老四樣,沒有任何改變。
一整天都提心吊膽的四人皆有些泄氣,灰溜溜回了宿舍,圍坐一桌,分析案情。
郝瑟:“莫不是我們露了破綻?”
尸天清:“不會,千竹那邊未有消息傳來。”
南燭:“我今早算了三遍,不會算錯,燭夢花今日定會發(fā)作,韋苓之若要行動,今天便是最好的機(jī)會。”
朱佑樘:“會不會是我演的不夠好……”
“小堂,你的演技已經(jīng)是影帝級別了好伐——”郝瑟抓頭。
眾人沉默半晌,依舊毫無頭緒。
朱佑樘嘆了口氣,起身去了內(nèi)室,抽出每日例行課業(yè)卷軸準(zhǔn)備做作業(yè),突然,爆出一聲驚呼:
“尸大哥,你們快過來看!”
三人一驚,立時沖入,待看清今日的課業(yè),不由大驚失色。
卷軸之上,兩列大字鮮紅如血,幾乎透紙而出:
【秋分人連堂,準(zhǔn)入二十四節(jié)氣令,自今日起,每日將有天任降于你身,切記準(zhǔn)時完成,否則,必遭天譴。】
【今日天任——亥時、繪心中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