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日, 鳳翔府內(nèi)有太子朱佑樘坐鎮(zhèn), 外有神武山莊數(shù)百名武林高手協(xié)助維持治安,之前橫行周邊的盜匪賊寇也銷聲匿跡,再加上奉澤莊五百石糧食補(bǔ)充的基礎(chǔ),鳳翔、漢中、慶陽、平?jīng)鏊母樌瓉砹顺⑺蛠淼拇蠊P賑災(zāi)米糧,災(zāi)情得到了有效緩解。
同時, 在斂風(fēng)樓的高效送信機(jī)制的加持下,欽差杜安的兩封奏折在三日后就送到了京城皇帝的案頭, 據(jù)懷恩傳回消息說,當(dāng)時皇帝龍顏大怒, 立即下令將管仲文、管仲武和梁芳同時處死, 可萬貴妃恰巧聞訊而至, 不知在皇帝耳邊嘀咕了些什么, 皇上又改了主意,管仲文、管仲武兄弟由杜安主持就地正法, 而梁芳則需押解回京再做處罰。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郝瑟等人正在幫忙發(fā)放賑災(zāi)米糧,朱佑樘在府衙接了圣旨,不發(fā)一言,半晌, 才給出命令, 三日之后, 在菜市場將管氏兄弟斬首示眾, 梁芳則隨頒旨太監(jiān)押解回京。
據(jù)說, 在管仲文、管仲武二人斬首的那一日,鳳翔府內(nèi)是萬人空巷,摩肩擦踵,全城百姓將囚車?yán)г诮种校沂油粒R聲震天,口水吐沫幾乎將囚車淹沒。待二人被拉上刑場,這兩位原本叱咤一方時的管家兄弟,已是鼻青臉腫,落牙噴血,只剩了一口氣。
午時三刻,欽差大人杜安主持?jǐn)匦蹋映隽詈灒瑒W邮謸]下砍刀,二人頭落斃命。
這一日兩個人頭落地之時,天空突然陰云密布,喜降甘霖,竟是將盤桓陜西數(shù)月的旱災(zāi)給解了。
有人說,這是上天見到壞人正法,方才降下甘露拯救眾生,有人說,這是上天示警,更有人說,這是天子殿下仁德,感動天地。
不過,這些百姓傳言對于朱佑樘和郝瑟等人來說,并無關(guān)緊要,此時大家擔(dān)心的是更為頭疼的另一件事。
*
“旱災(zāi)之后,死尸無數(shù),此時突降大雨,尸體腐氣隨著雨水滲入土壤,形成病疫漫流四方,最易形成瘟疫。”
府衙大堂之內(nèi),南燭指著鳳翔府四周的地形圖,定聲道。
“大災(zāi)之后定有大疫,此事萬萬不可大意。”朱佑樘眉頭皺成一個疙瘩。
昊申:“太子殿下莫急,昊某已經(jīng)將南燭神醫(yī)的驅(qū)疫散分發(fā)給全城百姓,定可抵抗疫病。”
舒珞:“舒某也令斂風(fēng)樓的耳探將疫疾散送到了慶陽、平?jīng)觥h中四府以及周圍村縣。”
文京墨:“南燭的驅(qū)疫散僅是提高抵御疾病抗力,但此時最關(guān)鍵的還是要盡快焚燒掩埋尸體,從源頭斬斷疫病。”
朱佑樘點(diǎn)頭。
“尸某去周邊看過,桃西村、井華村、茶甘村、苦藕村、天臺村、杏連村,這六村中的尸體處理情況最糟,需立即焚燒掩埋。”尸天清指著地圖上鳳翔府周邊幾處村子道。
朱佑樘點(diǎn)頭,看向一旁的杜安:“杜大人,交給你了。”
“是,謹(jǐn)遵太子之命。”杜安抱拳領(lǐng)命,匆匆奔出府衙大吼,“來人,隨我走!”
“流曦,你跟著去看看。”文京墨低聲道,“莫要讓他偷懶。”
流曦頷首,身形一閃消失。
眾人目光再次回到地圖之上。
“此次旱情最為嚴(yán)重的為鳳翔、漢中、平?jīng)觥c陽四府,但具最新探子回報,西安府周圍六縣也有死人,單憑我們此時的人力,怕是有心無力……”文京墨蹙眉。
“西安府乃是霜泉山莊的地盤,可以請霜泉山莊相助。”昊申指著地圖道。
“原來西安府是小月的家啊,小月沒事吧?”郝瑟忙問道。
“西安府災(zāi)情并不重,霜泉山莊處置還算妥當(dāng)。”
“那就好……”郝瑟長吁一口氣,“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此時尚未發(fā)現(xiàn)疫情,只要我們預(yù)防得當(dāng),定能——”
“報——”一個衙役氣喘吁吁沖了進(jìn)來,“稟報太子殿下,城南郊的小河漲水了——”
“有水是好事啊,慌什么?”文京墨提聲道。
“河、河水中,發(fā)、發(fā)現(xiàn)了四具尸體!”士兵叫道,“很、很奇怪!”
眾人神色一變,同時站起了身。
朱佑樘:“去看看!”
*
鳳翔府城外,南郊。
烏云遮天,荒草漫布,枯樹嶙峋,一條小河泛著泥漿滾滾流下,河邊,橫躺著四具尸身。
河灘外圍,衙役護(hù)衛(wèi)圍城人墻,墻內(nèi)郝瑟、尸天清、朱佑樘、文京墨、昊申等人站立一圈,南燭蹲身細(xì)細(xì)查驗(yàn)尸身,宛蓮心一旁協(xié)助。
這四具尸體,皆是男子,頭發(fā)銀白,年紀(jì)起碼在六十歲上下,衣衫襤褸,很像是乞丐,身體都泡的腫脹腐爛,甚至連原本的身材和樣貌都無法辨出,但死狀卻是非常統(tǒng)一。
每個人,都是表情猙獰,雙眼暴突,口齒大張,仿若有無盡的驚恐要從眼中爆出、有無邊的痛苦要從口中喊出一般。
郝瑟眼皮一抖,無端端打了個寒戰(zhàn)。
良久,南燭起身,摘下手套,眉頭緊蹙。
“南燭兄,如何?”朱佑樘急聲問道。
“這些人死了應(yīng)該有十天以上,肺中并無積水泥沙,應(yīng)是死后方才入水。”南燭道。
“也就是有人在河中拋尸?”郝瑟道,“死因是什么?”
南燭眉頭皺成一個疙瘩:“身有潰爛,隱含臭味,看起來很像是——”
“瘟疫?!”郝瑟提聲。
南燭搖了搖頭:“尸體腐爛的太厲害,到底是不是瘟疫,尚無法斷言,若是有更新鮮的尸體……”
“南燭公子,你看這個!”宛蓮心從尸體緊攥手中抽出一根黑黝黝的穗子。
“這是何物?”南燭蹙眉。
“這個穗子頂端的花紋我見過,上次小月送給我的荷包穗子就長這樣!”郝瑟驚呼。
“這是霜泉山莊的信物,莫不是這些人是從西安府來的?”昊申一驚。
眾人面色同時一變。
“舒某這就派人去查!”舒珞身形一閃,迅速消失。
“立即焚燒尸體,骨灰埋入地下!”南燭冷聲道。
“好!”昊申立即帶人全副武裝處理尸體。
“通知城內(nèi)百姓,暫時不可飲用河水,改用井水。”文京墨迅速邊走邊給出命令。
“是,文公子!”一眾衙役飛速奔出。
“蓮心,隨我回去再做些驅(qū)疫散。”南燭抬腳就走。
“我也一起。”朱佑樘急急追了過去。
一時間,河邊便只剩了郝瑟和尸天清兩個人。
郝瑟雙眼微瞇,細(xì)細(xì)打量著四周,只覺眼皮突突亂跳,一種莫名的心慌若百蟻鉆心,一寸寸侵蝕著心臟。
“阿瑟?”尸天清看著郝瑟蒼白面色,輕聲問道,“怎么了?”
郝瑟呼出一口氣,右手輕輕拽住了尸天清的袖口。
“尸兄,我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
尸天清眉頭緊蹙,頓了頓,轉(zhuǎn)過手腕,用掌心輕輕罩住了郝瑟冰涼的指尖。
“阿瑟放心,萬事有天清在。”
指尖傳來的溫?zé)嵊|感,令郝瑟心中的窒悶漸漸削弱。
“嗯,有尸兄在,萬事無憂。”
*
西安府府衙花廳內(nèi),知府謝尚典癱在太師椅里,桌上堆著一卷驗(yàn)尸名冊,面色慘白看著眼前二人,顫聲問道:
“不會真的是瘟疫吧——”
花廳左側(cè)之人,雪色錦衣,頭發(fā)花白,精神健碩,腰懸長劍,年過五十,劍眉方臉,乃是霜泉山莊莊主蕭煉;右側(cè)之人,身著雪緞百褶裙,耳掛滴水珍珠鐺,眉目清冷,十七八歲,容貌絕色,正是霜泉山莊大小姐蕭晨月。
蕭煉:“十日之內(nèi),死了十八人,個個尸體腫脹,面容不辨,的確十分可疑。”
蕭晨月:“驗(yàn)尸的仵作說,此種癥狀,的確很像瘟疫。”
“天哪,我謝尚典好容易從樂安縣令升為西安知府,怎么剛一上任就遇上這種倒霉事啊……”謝尚典抱著腦袋哀嚎。
“謝大人,此時并非頹然之時,我們還是速速將疫情上報朝廷,另外,鳳翔府中有太子殿下坐鎮(zhèn),我們不如——”
蕭煉一句話未說完,就見一個衙役連滾帶爬沖了進(jìn)來,大叫:“大人不好了,城西柳陰巷又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
“嗷!”謝尚典兩眼一翻白,暈了過去。
“快把大人抬回房里!”一旁的師爺連連大叫。
眾衙役一擁而上,抬腳的抬腳,掐人中的掐人中,立時整個府衙雞飛狗跳。
蕭煉掐了掐眉頭,蕭晨月嘆了口氣,起身抱拳:“爹,女兒去看看。”
“小心些,南燭神醫(yī)的驅(qū)疫散服上了嗎?”
“已經(jīng)服過了,爹爹放心,女兒省的。”
“好,去吧。”
“是。”
蕭晨月辭別父親,快步走出府衙,飛身上馬,揚(yáng)鞭馳馬一路穿城而過。
街道之上,除了零星幾個百姓形色匆匆走過,各家各戶皆是門窗緊閉,無人外出,竟是比之前旱災(zāi)最重之時還要蕭條幾分。
蕭晨月眉頭深鎖,催馬前行,馬蹄揚(yáng)塵掠風(fēng),不消片刻,就到了城西的柳陰巷之外。一堆衙役面色蒼白守在巷口,一看到蕭晨月,就如救世主了一般,呼啦一下就圍了過來。
“蕭大小姐,您可算來了!”
“都等著您拿主意呢!”
“仵作可到了?”蕭晨月翻身下馬問道。
“劉仵作到是到了,可是——”衙役干笑,向兩側(cè)一讓,“蕭大小姐,您還是自己看吧。”
蕭晨月快步走入小巷定眼一看,不禁一愣。
巷子深處,一具腐爛腫脹的尸體躺在地上,尸體兩側(cè),兩個人對峙而立,四目激火。
其中一人,消瘦蒼老,正是府衙的劉仵作,而另一人,身形高瘦,脊背微微岣嶁,臉上帶著一張厚厚的面巾,雙眼凹陷奇大,但發(fā)絲黑亮,儼然是一位十分年輕的男子。
此時,二人正隔著尸體扯著嗓門對嚷。
劉仵作:“此人剛死半日,身體肌膚已然腐爛,這般怪異的尸體,顯然就是瘟疫!”
男子:“尸體尚未解刨,死亡時辰和死因皆未確定,你如何能確定此人剛死了半日,你又如何能確定此人是死于瘟疫?!”
“此人身體尚未僵硬,說明死了不足六個時辰!”
“尸體未僵,并不代表死了不足六個時辰,我起碼能說出六種原因可以推遲尸身僵硬。”
“你、你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憑什么在這指手畫腳,我劉仵作驗(yàn)尸數(shù)十年,見過的尸體比你見過的人都多!”劉仵作跳腳。
“驗(yàn)過的尸體多,不代表你就是對的——”那男子微微直起身體,揚(yáng)起下巴。
“你你你,氣煞我也!”劉仵作吹胡子瞪眼。
蕭晨月長嘆一口氣,兩步上前,抱拳:“劉仵作。”
“蕭大小姐,您來的正好,你評個理,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臭小子,竟然口出狂言!”劉仵作一指對面的男子。
蕭晨月轉(zhuǎn)頭,看向男子:“不知閣下是——”
那年輕男子,定定看著蕭晨月,雙眼瞪得溜圓,好似呆住了,面巾上露出的臉皮開始泛出紅暈。
“咳,請問閣下是——”蕭晨月提聲。
“啊、啊,那個——在下是、是個畫師,云游至此……那個……”男子慌亂垂下腦袋,結(jié)結(jié)巴巴道。
“畫師?!你一個畫師在這打腫臉充胖子!”劉仵作大怒。
“在下還未說完,”男子連連抱拳,“在下主業(yè)畫師,副業(yè)是仵作。”
“狗屁,我從來沒聽說仵作還有副業(yè)的!”劉仵作大叫,“蕭大小姐,此人定是個騙子!”
“畫師……仵作……”蕭晨月口中喃喃,細(xì)細(xì)將眼前的男子掃了一圈,眸光猝然大盛,抱拳提聲:“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男子抓了抓腦袋,拉下蒙面巾,露出一張膚黃肌瘦、其貌不揚(yáng)的面容,靦腆抱拳:“在下,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