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蓮很快地病倒了。那病來得又兇又急,就好像隱藏了十年之久的所有傷痛,在一夜之間悉數迸發。
那一日幽伢并未將她母子二人帶回狐之谷,原因極其簡單——非狐族之人不得入谷。碧蓮一屆凡人,自是不得入內。而那個叫做秀秀的孩子,擁有狐帝血脈的孩子,卻倔強地拍開了兄長遞過來的手,執拗地偎依在母親身旁。大大的眼睛里閃爍著敵意,他的臉上露出了受到威脅的小獸一樣的表情——其實他害怕并憤怒著。
十年相依為命,秀秀只在乎這個將他含辛茹苦撫養長大的娘親。手足,甚至是父親,在他小小的腦袋里,不過只是個模糊而又陌生的存在而已。面對弟弟的防備與敵意,幽伢只是淡淡地勾起唇角,報以一個意味難明的笑容。
母子倆在大澤外尋了一處寬敞的石洞居住。碧蓮已經病得很重,再沒有力氣帶著秀秀離開這里。乖巧的秀秀每日里細心照看著母親,只是碧蓮的病卻越發重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心中再沒有可以讓她繼續掙扎偷生的力量,這朵清雅柔麗的蓮,很快便要枯萎了。
病中的碧蓮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灰敗的唇瓣開闔之間,呼喚的只是那個已化作飛灰的良人的名字。
檀九。檀九。
那個在丹城的細雨中爾雅溫柔的男人,是碧蓮夢一般短暫的一生里,最最難以割舍和忘懷的一幕。只是,她和檀九,也許開始已是錯,而結果……還是錯。那幅泛黃的絲帕,她一直緊緊攥在手里,十載經年,那碧綠的絲線卻鮮艷依舊。碧蓮細細地看著那上面的一針一線,少女時候的她,將所有美好的情思,密密細細地繡在這幅蓮圖里,只是后來,這絲帕便不見了,她尋了許久,也未再找到。
然而不知怎樣的起承輾轉,蓮圖落到了檀九的手里。于是,那個有著黃金眼瞳的男人,便悄悄留下了她的情思,這一留,便是十年之久。而今,它重新回到她的手里,但已經交付的情衷真心,卻已經全部屬于了那個男人。
因為一朵花已經盛開過,就不可能為誰再燦爛。
那些纏綿至苦而絕望的回憶,一遍一遍沖刷著她病弱的身體,碧蓮干澀的眼睛眨了眨,她還記的那日里幽伢離去前說的話——
父君說,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碧蓮苦笑了起來,原本她覺得,他是狐,她是人,她的壽命短暫不過一瞬,而他的下一世,還要等上許久許久……但如今他竟先她一步入了輪回……
“阿娘,阿娘……”
細細的呼喚傳來,是誰呢?這樣可憐兮兮的微弱呼喚……碧蓮艱難地側過頭去,啊是了,是她的孩兒,她的秀秀……顫抖的素手撫摸著秀秀柔嫩卻帶著菜色的臉頰,碧蓮的淚涌了上來,我的秀秀,可憐的秀秀……阿娘許是不能再照顧你了……
娘親的口唇蠕動著,秀秀那顆惶然跳動的心子,卻隱隱恐懼了起來。小手攀住母親溫涼的手掌,他急急地開口:“阿娘?”
“阿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肚餓了?”幼稚天真的問題里夾雜著哭腔,秀秀搖晃著母親的身體,“我現在就去找吃的,阿娘你等我!”
不,不,秀秀,別去……
看著秀秀弱小的身影消失在洞外斜飛的雨絲里,碧蓮翕動著口唇,卻發不出半分的聲音。無力地閉上眼睛,淅瀝的雨聲匯集成密集單調的聲音,碧蓮只覺得周身漸漸地冷了下去。
直至感覺到有什么人緩緩地落坐在身畔,她輕輕睜開眼來,牽動著唇瓣,對著身畔的男人露出一朵淡而又淡的笑花。
白衣翩然,金瞳璀璨,溫柔的笑容掛在唇角,風流俊逸的眉眼依舊……
這是,這是她的良人,她的檀郎。
“檀郎……是你、是你來接蓮兒了么?”
她喃喃地問著,眼淚驟然濕潤了眼角。淚意瑩然的視線里,她看著男人俯下身來望著她,他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然后流淌過頰面……再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蓮兒……”男人輕而又輕的語聲響起,眉宇間有抹溫柔神色。
“真好、真好呵……”
碧蓮笑著伸手,把全身最后一分力氣,灌注在不斷顫抖的纖細指尖上,想去觸碰男人的臉頰。然而顫抖的指尖和他的臉龐之間,是那么的近、又那么的遠……不過是咫尺距離,她卻再也觸不到心心念念的人……
十年,十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這美麗的女子,心甘情愿花盡一生一世的歲歲年年,只為了觸到她的愛人。
只是啊,這樣的一生一世,已到盡頭。
溫熱的大掌附了上來,與她的柔荑碰觸,十指緊緊交握著,仿佛在拼勁全力,想要溫暖她冰涼的手掌。
“如果、如果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我們還會不會是……今時今日的局面?”
她細聲問著,語調顫抖不已,熱淚洶涌著奔出眼眶,濕潤了她的臉。視線朦朧恍惚了,她看不清眼前的男人,也聽不到他的回答,只好怔怔然笑了起來——
如果,如果……這一世就要結束了,她已經,沒有如果了。
長指不斷揩去她滾落的淚珠兒,男人俯首,薄紅的唇輕輕地印在她逐漸失去溫度的蒼白唇瓣上。
“碧落黃泉,幽冥奈何,下一世,我會尋到你……下一世,一定,給你個天長地久”。
“謝謝你……”
似乎終于意識到了什么,那將死的女子美麗萬分的臉上,綻出了今生最后一抹笑容。而那個笑容,也是狐帝幽伢漫長寂寞的一生里,見過的最美的笑靨。
“阿娘!阿娘!看我找到什么了!”秀秀興奮的聲音在洞外響起,小小的身子旋風一般迅速地跑回了洞中。
然而,那洞中的白衣男人回過頭來,琥珀眼里流露出憐憫的神色,玉似的唇瓣開合——
“你娘……方才已經去了。”
幾個胖胖的地瓜滾落在地,一臉青腫的秀秀呆愣在那里,似乎一時還不能理解幽伢話中的意思。僵硬地邁動沉重的雙腿,秀秀一步步走上前來……
“阿娘……”
他小心翼翼地喚著,卻不敢伸手去驚動娘親。
“阿娘……你醒醒,我、我挖到了好多地瓜呢……”
喉間驟然似乎被硬塊哽住,他看著干草堆上的阿娘,勾起的嘴角還留著一抹燦然的微笑,美麗的大眼睛卻閉了起來……她再也不會唱著軟儂的歌謠哄著秀秀睡覺,再也不會同秀秀一起吃雪白的糖球兒,再也不會站在小院的門口,柔聲喊她的秀秀回家吃飯……
幽伢站在秀秀的身后,大掌輕輕落在他細瘦顫抖的肩頭,“……跟我回狐之谷吧。”
掌下的小小身軀顫抖得越發厲害,到最后竟然不可遏止地抖了起來,秀秀猛然回過身來,仰頭看著眼前的幽伢,與他相同的黃金眸里蒸騰起濃烈的恨意——
“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逼死了我阿娘!”
秀秀撲了上來,發瘋一樣廝打著白衣的兄長,凄厲的嘶喊在山洞里回蕩著,伴隨著嘩啦的雨聲,秀秀發狂一般地叫著,咬著,踢打著,“我恨你們!恨你們每一個人!恨你們!”
白衣的狐帝立在那里,不言也不動。直到他劇烈地喘息著,落在兄長身上的拳腳慢慢變得綿軟無力……年幼的秀秀口中仍撕咬著幽伢寬大的衣袖,卻終是忍不住心中的悲苦哀痛,“哇”的一聲,放聲嚎啕起來。
年輕的狐帝嘆息著彎下身去,將這個才僅僅及他腰間的,擁有一半人類血統的么弟,極輕、極輕地抱在懷里。
這也是這對異母兄弟,直至死亡的歲月里,唯一的一次擁抱。
良久之后,語聲已轉得小了,秀秀在兄長寬厚溫暖的懷抱里抬起頭來,被淚水洗滌過的眼眸清亮無比,伸袖狠狠抹去頰上最后一顆淚珠兒,他張口,因為嚎哭而嘶啞的嗓音里,有著毫不掩飾的恨意——
“你們瞧不起我,不接納我阿娘,總有一天,我會坐上你的位置,我會讓你們每個人都后悔!”他一字一字地這樣說著,那副小小的身軀,被痛楚、無助、憤怒交雜的情緒浪潮一般地吞沒。那雙瑩然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現了濃郁的陰影,“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每個人都后悔對我和阿娘所做的一切!”
“好啊,我便在狐之谷,等著那一天……”
幽伢低低應著,眸心輕垂,他看著秀秀那副樣子,胸口里便有什么東西綿綿密密地發疼,然后……他轉身走了出去,頎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洞外凄迷的雨霧里。
而后,那遠去的白衣身影唱起哀挽的歌,秀秀跪在死去的娘親身畔,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直到許久許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狐族世代相傳的安魂曲——《九歌》。
后來,丹城的郊外多了一座無主的孤墳墳前有碑,碑上無字,只刻了一朵小小的蓮花。一年又一年過去,碧府里的少女端云韶華不在,卻將碧府偌大的家業經營得有聲有色。
然后,只是一個回首間,流年便已走遠。
那個叫做秀秀的孩子,一夜之間成長,換掉了自己的名字,百年的光陰里,他追尋強大的力量,孤獨地在世間行走。
微笑悲傷,再也不是舊時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