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兒醒來的時候,是趴伏在柔軟舒適的床榻上的。
還未睜開雙眼,她便已聞見了淡雅的香氣,錦被下的嬌軀動了動,脊背上傳來的劇痛讓她忍不住淺淺低呼了一聲。眉心緊蹙著,那一雙墨睫掀開,入眼處,是一間小小雅室。
地上鋪著厚厚絨毯,墻角處燃著一只炭火盆子,炭火很旺,讓這小小斗室暖如陽春。室中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床榻右側(cè)的小窗前,擺放著一張烏木長幾,一張朱紅色的七弦琴橫在案上,琴邊燃一頂小小的香爐,有縷縷白煙裊繞升起,那令人心舒的淡雅香氣便是從那里發(fā)出。
珠兒打量著房間,心中已斷定自己從未來過此處。
紛亂的思緒漸漸回轉(zhuǎn),最后停留在充斥了飛雪與火焰交織的黑夜里,那一柄似乎能將將黑夜一分為二的黃金劍……
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背上的傷……想來應(yīng)是已快要愈合了吧……她這樣想著, 抿了抿干澀的唇瓣,伸手想去拿過那床畔小幾上擱置的茶碗,然而渾身卻虛軟無力,加之背上的劇痛,那樣一個小小的動作也讓她禁不住氣息紊亂,顫抖的指尖將那茶碗碰翻在地。
茶碗跌在地毯上并未碎裂,只發(fā)出極輕、極輕的一聲響,然而房門外卻忽地有道冷冰冰的女聲,似乎在同什么人說話一般——
“……她醒了。”
隨著語聲響起,那原本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面容嬌美的少女手中端著一個小小水盆兒進了來。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一張嬌嫩尚顯稚氣的臉上卻冷冰冰地毫無表情。
她將水盆放在桌上,反身將那茶碗撿了起來,立在床前,只定定看著趴伏在床上的珠兒。
床上的少女有張巴掌大的小臉兒,黛眉似是因為傷勢的疼痛而微微蹙著,黑亮的眸子清澈如一泓清泉,失去血色的唇瓣因為干裂而迸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然而即便是這樣狼狽的樣子,她細致的眉目里,仍有著讓人望而舒心的寧靜氣息。
“你叫珠兒?”半晌,少女突然開口問,平板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嗯……”
珠兒應(yīng)了一聲,螓首微抬,看著少女俏麗的面龐:“姑娘……這是哪里?原本與我在一起的……穿著紅衣的人呢?”
少女默然地覷她一眼,重新從壺中倒了清水,用木匙舀了一勺送抵珠兒的唇畔,“我只能告訴你,這里是狐之谷,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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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兒在狐之谷一住便是半月余。那寡言少語的少女似乎是婢女身份,每日午后便來到房中,替珠兒換藥裹傷。起初那少女并不愿同珠兒交談,除卻送來餐飯和傷藥,有時便坐在房中,靜靜端詳珠兒。珠兒經(jīng)常被她看得忐忑不安,便嘗試著與她說話,直到十日之后,才從那少女冷冷淡淡的唇間問出她的名字——小沁。
小沁的眼神冰冷不帶任何情感,明明本該是個嬌俏活潑的少女,那樣死氣沉沉的眼神卻讓人輕易不敢接近。這樣的她常常讓珠兒覺得手足無措。后來珠兒便學(xué)得乖了,每日一到換藥時分,便乖乖地趴伏在床榻上,等著小沁動作利落熟練地為她敷上傷藥。
然而不知為何,背上的傷勢卻愈合得十分緩慢,以往那些加諸在她身上的傷口……即便是不去包扎上藥,也會迅速地愈合。
她的心底里,隱隱地痛恨著這副軀體,痛恨這副不老不死,并非神魔亦非妖仙的身體……數(shù)十年流換,她得到的不是如同常人一般的生老病死,而是近乎于靜止不動的光陰。旁人無限渴慕地追尋著長生不老,追尋著升仙成神的蹊徑,她卻像人間的一縷幽魂。
無親亦無故,無根亦無憑。
比起泉先鎮(zhèn)里死去的鮫人汐兒,放棄千載的長壽只為了追尋戀人的腳步……珠兒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應(yīng)當做些什么。她寂寞的年華里,一直沒有太多的色彩。荒山的數(shù)十載清居,讓她早已不知道該以如何的面貌面對山下塵世。那與世隔絕的枯槁歲月里,即便是暗沉的灰色,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填充。
即使被人類看做是異類,現(xiàn)在的她卻并不憎恨人類。原本,幼年之時被李家村的村民們趕出村子的時候,她小小的心子里是對人們的滿腔恨意。可是后來,娘親死了,是伯雅……是那個謎一樣的伯雅,將她從仇恨的泥淖里救了出來。悉心地教養(yǎng)她,授她岐黃之術(shù),教她多行善事,積累功德。她不懂伯雅口里那些沒由來的奇怪的話,更不懂他為何總是行蹤成謎……她也曾懷疑過伯雅的身份,然而伯雅看向她的那雙燦亮的雙眼里,永遠溢滿了溫柔的神色……這樣的人,又怎么會傷害她?
于是她便全然地信任那個叫做伯雅的男人,以至于除卻爾雅溫柔,如師如父的他,她不知道今生還有誰能讓她駐足凝眸。
直到……直到見到那個叫做小九的狐貍。
他絕代妖嬈,紅衣如火,烈焰一般點燃她幾欲枯萎的孤獨生命,然后便不再離開。她知道他的身上有著很多秘密,而往往秘密越多的人,背負得卻也越多……但小九卻活得恣意隨性,愛著許多也恨著許多。她知道他痛恨人類,藐視神佛。她永遠會記得,那夜凄迷濃艷的烈火之前,他的桃花面上露出那樣狠戾的神情,一字一字地告訴她——劇毒人心,無藥可醫(yī)。
他說人心善變,人心最毒,然而他卻接受這樣一個她……
然后,那個以夜為名的第一術(shù)師,便猛地闖入她的腦海。珠兒想,也許自己是懼怕著他的,怕他那一身讓人望之卻步的冷冽氣息,怕他那雙似乎能洞穿人心的凌厲眼眸。與小九相比,瓏夜無疑是極其陽剛的存在。他看起來強硬而冷酷,然而那夜熏風(fēng)仙谷的溫泉池畔,那朵因他死而復(fù)生的離朱花,還有他替她簪花的溫柔的手……
珠兒趴在香軟的枕上,緊緊閉了眼,逃避一般不愿再去想任何事情。狐之谷冬日午后的暖陽透過窗紙,細碎的金芒將她密密包裹。門扉“咿呀”一聲響,有清淺的腳步聲在毯上響起,想來是小沁來為她換藥了。
將她背上輕覆的薄被掀開,小小藥瓶碰撞的清脆聲音在安靜的房中響起,來人探手去解纏繞在珠兒身上的繃帶。手指觸到她細軟敏感的肌膚,微涼的觸感讓珠兒悚然睜開了雙眼——眼前,并不是一直照顧她的侍女小沁,而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紫衣男人!
那雙金黃的眸子沖她眨了眨,帶著無辜和善良的意味。男人勾起唇來,看著迅速掩被坐起的少女,微微勾起唇角,給了她一個和藹的笑容。
“……你是小九的哥哥?”努力平復(fù)急促的呼吸,珠兒抬頭直視著那站在床前,似乎并不打算回避的男人。
“呦,你倒是知道我呀。”
男人笑了笑,紫色衣袍上花紋繁麗,在陽光之下看來更襯得他氣質(zhì)尊貴雍容,“是小九告訴你的吧?唔……讓我猜猜,他都說了我哪些壞話呢?他一定說……我迫他害他,處心積慮要除掉他,以防他奪走這狐帝之位?”
床上的少女睜著一雙黑亮大眼瞅著眼前的男人,似乎他的調(diào)笑與所說的話并未引起她絲毫的興趣,又似乎在思忖著他話里的真正意味。半晌,她才開口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唔……”
裝模作樣地搔搔下巴,幽伢竟然笑著點頭道:“是,當然是這樣咯。他說的的確都對,我確是個欺負弟弟的惡人哥哥呢,哈哈哈……”
“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呀,自然是在這狐之谷里嘛。”
幽伢抱臂,微微搖頭,“那黑衣美人可是個厲害角色呢,不過幸好他那日不知為何竟有些精神恍惚,我那班不中用的屬下們才將你和小九成功帶了回來。”
說著,他的語氣里竟有了惋惜之意:“哎啊啊,那樣的美人兒,本君當真是想好好會會他呢!”
不理會幽伢夸張的表情與語氣,珠兒看了看那扇房門,忽然道:“你將小九帶回來,無非是想囚禁或者……殺了他吧?”
“殺了他?”幽伢淡淡哂笑著,薄美的唇重復(fù)著珠兒的話,“我當然是會的。姑娘,你知不知道,但凡是上位者,誰都會除掉會對自己產(chǎn)生威脅的東西,我身為狐帝,自然有我當做的事情……即使,他是我的弟弟。”
他這樣好像毫無芥蒂一般說著,卻驀然俯身將珠兒逼進床榻最內(nèi)側(cè),燦亮的琥珀眼睛盯住少女猶自蒼白的芙容,細細地打量著,仿佛在審視著什么生平從未見過的珍奇事物一般。
“啊,你的眼睛真是好看呢……”
他端量著,稱贊著,長指捏住她尖巧的小下巴,“擁有這樣美麗眼睛的你……真是讓人忍不住想一輩子守護住這樣干凈的眼神……”他說著,語氣卻突然變得冷厲起來,金黃的雙眼倏忽細細瞇了起來,指上用力,捏疼了珠兒,“可是怎么……又讓人忍不住想要立即摧毀呢……”
語氣幽冷,他說完便迅速放開了尚且不知所措的少女,反身走到房門邊,伸手拉開緊閉的房門,紫衣的狐帝側(cè)過頭去,疏朗眉目間滑過一絲戲謔神情——
“在我想好怎樣處置你和我那親愛的弟弟之前,不要妄想逃走。知道了么?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