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三小姐被趕出家門的時候,早有些好事之人在碧府門前觀望著。
那一雙雙或幸災樂禍,或滿溢同情之色的眼睛,明明滅滅地窺視著,伺探著……碧蓮咬緊了牙關,立在那里,回頭望一望那高階之上的朱門府地,柔荑在肚腹之上輕撫,仿佛這個動作便給予了她莫大的勇氣。
她尚且年少,被嬌養(yǎng)在深閨的日子,從未想過會有這樣親恩斷絕的一日。然而人生在世,做出的每個抉擇都容不得人反悔叫停。
那個時候碧蓮并不懂得“悔”之一物是怎生的滋味,更也許,在那短暫且苦樂參半的一生終了的時候,她也未曾去想過這個字。她只記得她的檀郎,只記得他殷殷切切的每一句話……她那纖細溫柔的身體里,有他給予她的最珍貴的禮物,所以她有在這浮世里掙扎守候的勇氣。
女人雖弱,為母則強。
檀黑的美眸流轉(zhuǎn),她驀地彎了雙膝,向那碧府的大門跪了下去,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這三叩之后,便是還了父母生養(yǎng)之恩。
那一天,那個青衣翩然若謫仙的碧三小姐,纖細的脊背挺得仿若筆直蓮梗,一個人慢慢走過那條長街。無論人們唏噓嗟嘆也好,嘲笑指摘也罷……那原本被稱作“蓮姬”的仙人一般的高門嬌娥,轉(zhuǎn)眼便成了一個不知檢點未婚孕子的女人。然而,她的臉上卻并沒有哀戚之色,柔美的眼角眉梢,滿滿俱都是倔強。
于是這一日之后,碧家那疼寵若珍寶十數(shù)載的么女,從此在碧門族譜之上被抹去了姓名。
丹城的貧民陋巷里,多了一個名叫三娘的美貌女子。
流言蜚語易生也易逝,沒有多久,關于碧三小姐的韻事便漸漸淡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之列。
第二年的三月,丹城寧陽坊的貧民窟里,身懷六甲的三娘正將替人漿洗縫補好的衣衫晾掛在小小院落之中。她那只拈過繡花針,撫過琴提過箸的纖細十指,因為日復一日的辛勞而變得粗糙……伸手輕捶了捶泛酸的腰肢,三娘仰頭望了望陰沉的天色,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檀九……已經(jīng)走了許久了。
那時他說不過月余便可歸來,可如今她臨盆在即,良人卻遲遲不歸。若不是有腹中的孩兒陪伴著她,她早就會在日復一日的相思等待里死去。
三娘垂下眼來,素手輕柔地撫在高高隆起的肚腹之上,眸中便溢滿了慈愛之色,再過不久,她的孩兒便會來到這世上,不論是男娃還是女娃娃,小字都要叫做“秀秀”,然后這個孩子會陪著她,伴著她,一起等檀九歸來的那天……
三娘這樣想著,想著,柔軟的唇角便微微上翹了起來,低低哼唱起一首歌兒來——
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
娘懷兒,二個月,才知細情,
娘懷兒,三個月,成為血餅,
娘懷兒,四個月,似火燒身,
娘懷兒,五個月,分為五指,
娘懷兒,六個月,六根不全,
娘懷兒,七個月,分為七竅,
娘懷兒,八個月,八寶成人,
娘懷兒,九個月,四肋發(fā)大,
娘懷兒,十個月,離了娘的身,
哎呀,我的兒,一歲兩歲娘懷抱,三歲四歲離了娘的懷,
五歲六歲學玩耍,七歲八歲上學堂,九歲十歲狀元考,十一、十二得個狀元郎……
歌聲起錯婉轉(zhuǎn),殷殷切切,滿是慈柔。
“砰砰砰——”
猛地,小院破舊的木門被人擂得震天價響,一把粗嗓在門外大聲響起:“開門開門!快開門!收租子了!”
木門“吱呀”開啟,門外那一臉橫肉的里長,看著門后露出的那張嬌美萬分的臉,粗聲道:“我說小娘子,你可是已有兩個月未曾交租了,今兒個怎么著也得給我個說法是不是!”
“……王大哥,我身子不便,這些日子活計少了些,銀錢便不夠交租的……”
“交不起租?”那里長伸手推大了木門進的院中,反手將那小門掩上,忽地換了一副嘴臉,嘿笑道:“交不起租嘛……自然就得拿別的東西來頂呀。”
“可……”三娘搖著螓首,“我這里再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噯,沒值錢的東西不要緊,”里長涎著笑臉,伸手去摸三娘的嬌靨,“放著你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倒真是讓人心癢難耐呢……”
“啪”地一聲,三娘揮手打掉里長伸來的黑手,柳眉緊緊皺了起來,厲聲道:“你做什么!”
“哎呦!”那里長痛叫了一聲,頓時惱羞成怒,“倒是挺辣!嘿,老子就喜歡潑辣的娘們兒!”
“你嘴里不干不凈地說些什么!快出去!”三娘氣得紅了一張芙顏,“我身家清清白白,你莫在我這里胡言亂語!”
“呸!單你一個在這里住了年余也沒見個男人,還挺著個大肚子,你這小娘皮裝什么貞潔烈婦!”里長口中說著,說著又探手過來抓三娘,卻叫她大力推了個趔趄。
那里長被三娘一推,當下便老羞成怒,跳起來一把抓住她的一頭豐潤青絲,罵道:“小賤人!”接著抬手將她按倒在地,口中叫道:“今日便叫你知道知道老子的厲害!”說罷動手去撕三娘的衣襟。
三娘死命掙扎,張口狠狠咬在里長手腕之上,里長吃痛,忙反手狠狠給了她兩個耳光,直打得她雙頰立時紅腫了起來。
眼前一陣發(fā)黑,只聽“嘶啦”一聲,前襟便被里長一把拽了開來,一片瑩白的肌膚露了出來,直讓那里長眼睛發(fā)直,口里罵道:“他媽的!你這小娘們一身細皮嫩肉嫩得能掐出水兒來!真比勾欄瓦舍里的窯姐兒還漂亮!”
他口中言辭越來越下流,手下動作更是不停。
“畜生!放開我!”三娘拼了死力掙扎,對著里長拳打腳踢,“你這等行徑不怕遭天譴么!”
她話還未完,一道驚雷帶著萬鈞之勢炸響在蒼穹之中!
直嚇得那里長手一抖,慌忙蹲下身來,可□□熏心之下哪管得了這許多,轉(zhuǎn)瞬便又獰笑著撲了上來!
“蓮姨?蓮姨你在這里嗎?”小院之外驀地傳出一道嫩嗓,接著那木門便被人拍了兩拍。
“救命!救命——”三娘慌忙張口呼救,眼中幾欲流下淚來,然而肚腹卻猛然劇痛起來,一股熱流從體內(nèi)流出,她的臉驟然變得煞白——那里長眼見如此,揮袖擋住頭臉慌忙開了院門跑走,那站在門外的女孩兒險些被他撞倒在地!
“喀喇——”再一聲巨響之后,便有雨點傾瀉而下。
痛!渾身痛得像在剝皮抽骨!她只覺得,整個身體也在這劇烈的痛楚里下墜著。那一陣陣劇烈的抽痛讓她忍不住想放聲尖叫,恍惚間暖流繼續(xù)從雙腿間滑出,因為疼痛而痙攣的雙手妄圖想抓住可以依靠的東西,然而指間卻只抓到一把把被雨水打濕的泥土。
意志被疼痛擊碎,她終于忍不住放聲嘶喊了起來——
檀郎!檀郎啊!……
絕望、恐懼與疼痛交織在一起撕咬著她,而后隨著那一聲聲的呼喊奔流而出,伴著撕裂心肺的疼痛迅速地蔓延開來,像是無止無盡。
是誰說過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她如今已經(jīng)通通領受了,通通嘗遍了,卻為何,為何依舊尋不到她的愛郎。
沒有人,沒有人知道這淚水里包含的所有內(nèi)容。
雨水很快積成小洼,她躺在那冰冷的雨水里,漸漸一陣猛烈的疼痛之后,她驟然便停住了呼聲,身體里最后一絲力量不知被誰抽走,她大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恍惚里有一雙小小的手緊緊握住她沾滿骯臟泥土的冰涼的手,她拼盡最后一分力,死死抓住了那雙手。眼前漸漸模糊,她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然而那滾燙的淚水卻毫無過程地成串落下,滑落在她散亂的云鬢之旁,接著融入她身下的泥土。
淚水雨水與血水混在一起,她躺在那里,恍然間覺得周身一片溫暖,有小貓一樣細微的啼哭隱隱響起……
啊,我的孩兒,是你、是你終于來見為娘了么……乖,不要哭,不要哭……娘會愛你疼你,娘會一直陪著你……
一直,陪著你……
破碎的□□滑出她已經(jīng)咬出鮮血的唇瓣,她終是再也找不到半分的力氣,放任自己跌入濃密的黑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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啁啾的鳥鳴和清苦的藥味將床上的三娘喚醒,睜開一雙眼來,她第一眼便看見了坐在床畔的小小少女。她背對著床鋪,正在煎一鍋藥。三娘動了動唇,想張口喚那女孩的名字,然而已有數(shù)天未進水的喉嚨卻干涸得只能發(fā)出喑啞的“嗬嗬”聲。
那女孩聽見身后的響動,轉(zhuǎn)過身來看見她已醒來,秀氣的小臉兒上立時顯了喜色,忙坐回床畔叫道:“蓮姨你終于醒了!你都睡了兩日多啦!”
這女孩兒正是碧蓮的甥女,幼年失恃,自小長在碧府里的端云。
碧蓮張了張嘴,乖巧的端云便立時端來一碗溫水,服侍著她慢慢飲了幾口。
“我、我的孩兒呢?”碧蓮再次開口,聲音低啞而虛弱,然而那雙溫柔的眼睛里卻有著焦急之情。
“在這兒,好好的……”端云口中說著,忙從搖籃之中,將一個碎花藍布的襁褓小心翼翼地抱到碧蓮手上。那襁褓里,睡著一個小小的嬰兒。那娃娃睡得極沉,一張兒小臉兒尚且紅彤彤皺巴巴的,然而碧蓮酸澀的眼里卻驟然涌出了淚花……
這是、這是她和檀九的孩子……素手撫著嬰兒嫩頰上的紅潤,她深深感覺到臂彎的襁褓里這條鮮活而嬌嫩的小小生命,這是她為心愛的男人誕下的骨血……洶涌的淚意襲來,她的眼眶一陣酸熱。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努力地眨眼想忍住淚意,然而卻還是在眨眼的瞬間,在那藍布碎花的襁褓上,滴落了兩朵悲喜莫辨的淚花。
“蓮姨,你別哭……”端云伸出白嫩的小小手掌,替這個疼寵愛護自己的姨娘揩去眼淚,而后,她看了看姨娘懷中那依舊閉目熟睡的小小嬰娃,忽然說道:“姨娘,弟弟的眼睛是金黃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