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溟溟,有鮫人聚居。鮫人者,貌美,人身而魚尾,其眸湛藍,落淚成珠,一斛可抵萬金。其鱗青碧,攜之可辟水。其技善織,鮫綃入水而不如濡。其肉可食,食之則長生。其壽千載,是為眾生之慕。
——《神州風土志?靈怪記》
水池里的藍眸美人聽見小九的話語,只頓了片刻,便點頭承認道: “你真是見多識廣……我確是東海的鮫人?!?
“原來真的有鮫人存在……”珠兒低聲道,“我曾在一些風土志怪的書冊中讀到過關于鮫人的種種傳說,沒有想到居然是真的……”
海夫人聞言,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們鮫人一族久居深海,不過是上之人不常見罷了,并非不存在于世?!?
“這泉先鎮在中州西北,又干又燥,既不臨海也沒有深湖大澤,你身為鮫人,怎么敢離開水那么久,而且還嫁給了凡人?”
小九居高臨下,看向池中的汐兒,張口發問。
海夫人一怔,繼而答他,“我曾聽說,人類若是相愛,就要結為夫妻。我愛寧郎,自然就要嫁了他?!?
“你愛他,便嫁?”珠兒垂眸,低聲將她的話語咀嚼一遍,抬頭又問道:“可你原本應是住在東海之中,又怎么會遇見他呢?”
仿佛是想起了異常美好的畫面,汐兒的唇瓣微微勾起,綻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剛剛綻放,便因為皮膚的干裂而不得不終止……
“海氏一家,原本是世代居住在東海之濱,以海運為生,商經營的世家大族,后來生意越做越大,成為了一方富賈。那一次我避過族人們,偷偷到近海的地方玩耍,不幸遇到了海上的大風暴,將我卷上了岸去……族中并無人知道我溜到近海玩耍,更不會有人知道我被卷上了陸地。那個時候,我躺在岸上,毒辣的日頭照曬著我,我卻沒有半分力氣回到海中……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我以為沒有人會來救我,可是、可是寧郎卻忽然出現……呵呵,現在想來,那個時候,他還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孩子……而他救起我的那一日,恰好是我一百五十歲生辰……”
“一百五十歲?!”珠兒脫口驚呼,“你、鮫人可以活那么久?”
池水輕響,海夫人輕輕將那漂浮在水面上的碧色衣裙攏了攏,說來奇怪,那衣衫沾了水,竟然半分未濕,“姑娘既讀到過鮫人的傳說,難道不知,我們海中鮫人一族,都有千載的壽命么……”
“是啊,據說你們海族有天神眷顧,得到了異常的美貌……所以,你這雙眼睛,即使是盲的,卻也是美得驚人呢?!?
小九抱臂說著,琥珀色的眸子里掠過精光,“可是千年的壽命何其難得,鮫人一族,是不是都服有什么海中秘寶?”
“海中秘寶?”汐兒愣了愣,干枯的面上隨即隱隱顯了苦澀。
“沒有什么‘海中秘寶’的,鮫人的壽命是天神所賜。而眾生都以為這是神的恩賜,可是誰能體會,眼睜睜看著愛人在自己面前老去、死去的痛苦?”湛藍的雙瞳微闔,她空洞的藍眸看向小九所立之處,“怎么,你……也祈望長生么?”
“那后來,海寧將你送回了海里,是么?”似乎是不愿再糾纏于“長生”的話題,珠兒忙又問道。
“是啊……他將我送回了海中。我回到了族里之后,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因為在那個時候,我便下定了決心……待寧郎長大,汐兒便要做他的新娘子?!?
輕柔的語聲娓娓講述著一尾小鮫人對一個凡間男子的綿綿癡戀之情,“可是十多年之后,待我終于可以幻化雙腿,終于可以踏上陸地的時候,卻打聽到,海家已經舉家遷走了?!?
“而后,我便從東海邊的城鎮,一路問著、尋著。我一直找,一直找,終于有一天,讓我在泉先鎮尋到了他……當我得知寧郎一直未曾娶親的時候,我真是高興,我以為他記得我,記得他在東海之畔救過的那個小鮫人??墒?,無論我怎樣旁敲側擊地詢問,他似乎,早已經不記得我了……不過所幸,我的愿望實現了,我成了海夫人,成了海寧的妻?!?
珠兒聽著,那從未涉及過人世的小鮫人,只憑借著那一顆無所畏懼的心和對愛人的一腔癡戀,一個人在這世間行行走走,尋尋覓覓。最后,她終于在這塵世人間里尋到了他,成了他結發的妻子。
然而珠兒卻無論如何微笑不出來,只有油然的敬佩之情倏忽從心中涌出……這盲眼的鮫人女子愛得傾盡全力,如癡如狂。泉先鎮離東海千萬里之遙,她愛上了那個凡人,便千里迢迢不顧一切地尋來……
癡兒。
珠兒咬了唇回過頭去,看向站在她身后的紅衣小九??墒鞘抑谢璋担床磺逅樕系谋砬椤H欢S是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只是一瞬,那紅色的衣衫一動,他便挨到了她身側,細致的手握住她柔軟的小掌,輕輕捏了捏。而后,那雙金色的眼眸,略帶頑皮地沖她眨了眨。
“但就在我們成婚一年之后,海家的船隊在海上遇了海難。夫君賠了大筆的銀兩,自此,海家的生意便每況日下,直至傾家蕩產還債。夫君他日日為了重整旗鼓而忙碌,幾乎愁白了頭發,我心中不舍,便日夜哭泣,將化成珍珠的眼淚攢起來交給他,變賣之后換成銀兩去還債……直到,不久之前,我再也哭不出來,再也……流不出半顆眼淚?!?
“那么,你的眼睛就是因為不停地哭泣,才盲了的么?”
小九看著池中的女人,難以置信地搖頭,“你真是傻,為了一個凡人,居然做到這種地步?!?
空洞干涸的美麗眼眸眨了眨,汐兒伸手撫摸自己隱隱干裂的臉頰,靜靜回話:“想來,你還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吧……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個人,你愿意為她生,為她死,愿意將自己所有的一切毫不保留地都給她的時候,你……一定就能體會我的心情了。”
“……可你這樣付出,現在自己卻落得這般田地?!?
“我這副模樣,是大海對背離她的女兒的懲罰吧……”汐兒頓了頓,面上顯出了傷懷之色,“我離開家鄉已經三年了,雖然能夠同夫君相守,已是汐兒最大的幸福,但我……還是會時時想念家鄉,想念海水溫柔撫觸皮膚的感覺和浪花拍擊的吵鬧聲音……”
柔柔的語音和著水聲在室內回蕩著,珠兒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掙開小九的手,從懷中摸出神女祠里的青衣老婦所贈的瓷瓶,拔開那木塞,交在海夫人手里,急急說道:“你聞聞,這個是不是海水?”
苦咸的味道慢慢從瓶里飄出,汐兒怔愣著,干裂的雙手僵硬地撫摸著那青瓷瓶子。驀地,她將瓶子抱在懷中,面上似哭似笑,“這、這真的是海水的味道,是海水!”她高興地笑了起來,沒在水中的魚尾猛地歡快地拍打著水面,發出“嘩啦啦”的響動。
“汐兒!汐兒你怎樣了?!”
房門外,聽見水聲響動的海寧卻在此時奔了進來,然而,這蒼白瘦弱的書生一樣的男人,在看見愛妻干裂剝落的皮膚的時候,卻猛地停住了腳步。
房內的三人呆住。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那雙手猛地一顫,那瓷瓶便掉落在了池中,汐兒想要遮擋卻已是來不及,她尖叫著想擋住自己的臉——
“別、別看我的臉!別看!”
“汐兒!”海寧的臉霎時慘白,他疾步奔了過來跪倒在池邊,探臂攫住汐兒意圖遮擋的雙手,“你不讓我進房,便是因為你的臉么?”
“我……我不想讓夫君看見我變這副模樣……”汐兒撇開臉,“我再也不能給夫君什么了,現下,就連這張臉一定也已經丑陋無比……”
“你說什么傻話!”男人厲聲打斷妻子的話,語聲卻又倏然溫柔,帶著心痛:“我海寧怎么會是那樣的人,汐兒,你我夫妻恩愛三載,你竟這樣想我么……”
“不不!夫君,你疼我愛我,變賣家產為我尋醫問藥,我不該、不該這樣的……”
蒼白干裂的雙手摸索著丈夫瘦削的臉頰,她的淚意洶涌而來,然而那干枯的雙眼卻流不出半滴熱淚,汐兒的唇哆嗦著輕喃:“汐兒錯了……錯了……”
“你怎地那么傻,若是早些讓我知道,早些好好診治,一定不是今日這番模樣的……”海寧的淚終于墜下,滴落在愛妻的臉頰之上,滴落在那一池水中,激起一朵朵小小漣漪。
汐兒搖頭,素手試圖抹去丈夫臉頰上滾滾而下的淚滴,“沒用的,夫君,沒有用的……”
話音未落,她露在外的臉頰與手臂,竟然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枯龜裂起來,可怖的裂紋爬上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肌膚。
房中卻猛地響起珠兒的驚呼——
“我知道了!快送她去神女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