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情君莫狄成為掌管司情仙苑的仙君, 已有千余年了。
千年之后的今時今日,每當仙君莫狄看著那滿園的殷紅朱槿花之時,素來淡漠的臉上, 總會流露出無比溫柔的神色, 就仿佛看著千年之前那個叫做晚艷的少女的時候, 嘴角眉梢流露出來的溫軟笑容一樣。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還是一個修行未有廿年的小道士。
那個時候, 莫狄并不叫莫狄,他的名字叫做莫言。
那是將他撿來的師父為他起的名字,莫言莫言, 也許真是應了這個名字,漸漸長大的莫言, 確是沉默寡言得很。
師父是個老道士, 法力高深, 因為少年的時候被橫行的妖怪奪去了雙親與手足的性命,所以師父嫉妖魔如仇, 立誓有生之年,要殺盡天下所有的妖魔鬼怪。后來得入道途,便以修道成仙,為世間斬妖除魔,是此生的唯愿。
師徒兩個住在一所又小又簡陋的道觀里, 日子過得十分清苦, 只是修道之人, 本來就不追求那些虛無的享受, 加上莫狄的性情冷清, 十余載的日子便這樣清淡如水地過來了。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的天氣并不怎么好, 傍晚的時候風雨交加,天很快便黑了下來。師父聽聞南方某個小城有妖孽橫行,便將他留在道觀里,一個人前去除妖。打掃遍了整個院落,莫言在灶間胡亂用了些飯食,便坐在前堂的蒲團上抄寫《黃帝陰符經》。
凄冷的雨聲與風聲被關在了堂外,暈黃的燭火下,十六歲的少年一字一字地抄寫著經典,燭淚慢慢地劃下蠟燭,焰心里忽然“嗶卜”一聲響,莫言抬起頭來,執了一根細細的竹簽,將燈焰挑得旺了起來,腦后卻有微風掃過,莫言倏然回過頭去,身后的門扉洞開著,因為堂外屋外風雨的吹打而微微搖晃。
有濃郁的花香驟然充盈了鼻間,微微皺起眉頭,他走上前去拉攏了那扇門,耳畔卻又傳來書頁被人翻動的嘩啦聲,驟然轉身望去,他的身后卻無一人,那部攤開的陰符經的書頁卻嘩啦啦地翻動,竟似有個隱去了身形的人在那里故意翻動著。
仿佛是注意到了莫言的視線,那只翻動書頁的無形的手突然停了下來,輕微的鈴鐺脆響回蕩在空曠的前堂里。
“是誰?”
少年的聲音冷冷清清,似乎全然未被雨夜里這樣詭異的情景嚇到。
“呵呵呵~”
少女嬌脆的笑聲響起,書頁卻又像挑釁似的嘩啦啦亂翻起來,莫言不言不動,只是兩張薄唇卻在無聲地開闔,他口中卻是在默誦著咒語,未幾,屬于姑娘家的細聲淺呼便響了起來,藥搖曳的燭光里,她的身形便顯露了出來——
那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一頭艷紅的及腰長發,有銀白色的鴛鴦鈴鐺在她的發間清脆作響。細致容顏艷而不媚,嬌妍無雙,但此時似乎是不高興的樣子,她鼓著臉瞪圓了一雙大眼睛,雙手插在細腰上,歪頭瞪著眼前冷面不語的小道士。
“喂喂,你方才念的是什么鬼咒,念得我渾身一絲力氣都沒有啦!”
終于在互瞪之中敗下陣來,小姑娘撅嘴,訕訕地問著。
一眼便看出眼前的姑娘并非人類,莫言上前一步,道:“你是誰?到這里來做什么?”
“我叫晚艷。”
姑娘她落落大方,蔥白的小指頭卷了一縷長發在指尖纏繞著,毫不羞澀地盯著眼前的小道士。不知為何,那兩只亮晶晶的大眼睛,竟然讓莫言想起,從前師父教給他觀星之術的時候,那一幕夜晚的蒼穹里璀璨閃耀的繁星。
瑩亮又美麗,讓他從此以后再也忘不掉。
所以,即便知道這姑娘是妖非人,他卻并沒有絲毫想要擒住她的欲望。
“啊啦,你不用說你的名字,你叫莫言,我知道的!”
她笑著,紅潤的小嘴兒旁邊有個小小的梨渦,“嘻嘻,想知道我為什么認識你嗎?”
少年并不理會她的話語,然而師父日夜相繼,耳提面命般的諄諄教誨在耳旁猛然響了起來——
好徒兒,你要記住這世上,最可怕也最可恨的,就是妖類……
它們本性險惡,嗜好殺戮……
永遠、永遠也不要相信一個妖精所說的話……
將他撫養長大的師父活得太久,所以他所說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對的。
莫言也從不懷疑。
他這樣想著,卻鬼使神差一樣忽地脫口道:“你快走吧?!?
“???什么?”
晚艷尚且喋喋不休著,聞言卻怔了一怔。
“我不知你到這里來的目的,但是……我勸你還是快些離開,以后也不要再來,若撞到我師父,你只有死路一條?!?
“你師父?”
卷住紅發的指頭松了開,她忽而恍然一般甜笑道:“就是那個兇巴巴的白胡子老頭?嘻嘻,我才不怕他呢!”
他聞言有些急了,不知為何心中生怕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精被師父捉住,同先前所有敗在師父手下的妖魔一樣,被奪去了內丹之后灰飛煙滅。
心思翻騰,少年的語氣聽來卻還是清冷無比,“師父對妖孽從不手軟,看你的模樣不過是修成人形沒有幾年,修道最是不易,珍惜與否,端看你自己?!?
“哦呦呦,你這小道士倒是好心?!?
晚艷皺皺鼻子,竟然向莫言做了個奇丑無比的鬼臉,“那么,你現在為啥不抓我呢?”
“……”
俊美的少年因為她的話一窒,卻馬上又道:“哼,我的話你不聽便罷。”
他說著,便要繞過她嬌小的身子重新坐回蒲團之上抄寫經書。豈料那一頭紅發的小人兒卻跳起來牢牢抱住他的臂膀,口中叫道:“啊咧,小哥哥你別生氣嘛……我、我是來報恩的!”
“報……恩?”
本想將被她抱住的手臂大力抽出,但饒是莫言性格冷情,聞言卻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我何時救過你了?”
“唔……就是一年之前啦,你和白胡子老頭除掉的那個古藤精……”
世間萬物皆有靈性,但凡飛鳥走獸,俱為山中生靈,若潛心修行不違天道,則有朝一日道行圓滿,歷天劫可以成仙。樹木花草同之,日久得以成精,年久得以成仙。那古藤精便是修行了千載有余的樹妖,盤踞山中,以捕食樵夫路人為生。
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頭發,似乎想向眼前的少年證明什么一樣,晚艷又道:“我是朱槿花精啦,去年上才修成了人性,那個古藤精道行高深,總是欺壓我族,族長很是怕它,便要將我嫁給那個老妖精,以換取我族領地不被侵占。我自然是不愿意,逃跑過幾回,卻都被族人們找了回來……”
她說到這里小小地嘆了一口氣,卻又轉瞬瞇眼笑了起來,“不過嘛,好在嫁給它之前,你和你師父將那老妖精除去了!”
“如此說來,救你只不過算無心之舉。”
少年的袍袖揮了揮,將臂膀從晚艷的懷抱里抽出,“報恩什么的,以后休要提起了?!?
“不嘛,你讓我跟著你嘛!”
撅高了那張小嘴兒,晚艷的大眼睛里寫滿了委屈,“我們妖精一族最是守信重諾,你有恩于我,我是一定、一定要報答你的哦!”
她的語氣里有著堅定的意味,小小的身體卻不知充滿了多少的勇氣。
“可我卻不想要你的‘報恩’。”
少年的嘴角有疏離又冷漠的弧度,“你走吧,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一個妖精呆在這里。”
話一說完,他便再次矮身坐在那蒲團之上,骨節分明的右手執起了硯旁的一管筆,提筆將方才停滯的抄寫繼續下去。
“你!哎呀……”
小小的少女在他的身后垂頭又跺腳,那兩顆鴛鴦鈴鐺便發出清脆悅耳的叮鈴聲,在雨夜中的前堂里,一層又一層地回蕩。
“你、你這不知好歹的臭道士、臭、臭牛鼻子!”
晚艷罵人的詞匯似乎極其貧乏,翻來覆去也只是臭道士之類的詞語,毫無新意得很。沒有多久,身后的少女憤憤不滿的咒罵聲便靜靜地消失了。
室中立刻安靜了下來,那聒噪的小花妖不知何時已悄悄的走掉了。
抄寫經書的動作便挺了下來,莫言轉過頭去看看身后,此時的前堂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屋外的風雨聲漸漸小了,昏黃的燭火一跳一跳的,映襯在少年俊秀的臉上,染出一片意味不明的色彩。方才那憑空出現的少女就仿佛一場短暫也不甚美麗的夢,少年搖了搖頭,重新拿起了狼毫筆,重新開始抄寫那本厚重的經文。
只有縈繞在堂中的那一絲還未消散的淡香在告訴他,這個抄寫經文的枯燥夜晚,曾有一個吵鬧的小花妖來過。
他記得了,她叫晚艷。
這樣想著,少年的嘴角,便露出了一絲極淺極淺的笑。
晚艷么……
還會,再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