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還在睡著, 他攥著珠兒的手,攥得很緊。
長長的眼睫,在他的眼底投映出兩片陰影, 珠兒坐在床畔, 流連的目光溫柔打量著他的臉。殷紅的猙獰痕跡, 破壞了這張曾經精致無比的臉, 只有留下曾經美好的罅隙。
小九已經昏睡了兩個日夜, 自從那個詭異的夜晚,那個美麗至極的女人離去之后,他沉重的傷勢竟然奇跡般地消失, 然而神智卻迷糊起來,時醒時睡, 不辨白日黑夜。
偶爾醒來的短暫時間里, 他那雙璨亮的金瞳卻是迷迷蒙蒙的一片, 眼睛的深處,仿若有大霧彌漫添塞, 不可驅逐。
只是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昏睡。
眉頭蹙得很緊,他在睡夢中都不曾展開來,珠兒探出指頭去,動作輕柔地想推散他緊皺的眉頭,冰涼的指尖點在小九的眉心, 竟惹得他輕微地顫抖起來, 而后無意識地偏過頭去, 竟似乎不想再要任何人觸碰。
珠兒想嘆氣, 只是那聲嘆息在舌尖翻滾上一會, 便又生生地遏止住了。小九入魔愈發深了,細數著他臉上那些紅色的痕跡, 珠兒暗自下定決心,只等他一醒來,無論如何也要同小九一起離開這里,去尋一個解脫之法!
只是……他會肯嗎?
明瑩的眸子垂了下去,她濕漉漉的眼睛里滿是忐忑與無助……那個女人,那個美麗卻又惡毒的女人,到底是誰?
除卻那個女人,還有司情君莫狄上仙,為什么口口聲聲地喚她離珠?伯雅……又到底隱藏了什么秘密?
那么多的疑團,那么多的非愿之事……珠兒想來想去卻是不得要領,直想得腦袋隱隱作痛,她終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輕輕伏在小九起伏的胸口上。
“我們……到底該怎么辦呢?小九……”
她喃喃著,語氣凄惶又無助,揪住小九的衣襟,她忍不住把臉兒更深地埋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砰嗵起伏的心跳,將濕意緩緩染上他緋紅的衣衫。
耳畔有略快的心跳聲規律傳來,珠兒疲憊地闔上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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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很熱。
仿佛被放在火中炙烤一樣的灼熱感覺包裹著他的周身,小九張開口想叫,卻不知該喊些什么。木材燃燒的“噼啪”之聲在耳邊隱約又清晰地響著,鼻中聞到了焦臭的味道……
火!
是火!
他害怕了,拼命地想要逃出這片圍繞著他的橘紅色火焰,卻徒勞地發現自己在原地打轉。汗水浸透了衣衫,他的喉間干渴,嘴唇因為高溫而迸裂,伸出舌頭舔了舔,腥甜的血腥氣息混合著傷口的刺痛,讓他忍不住作嘔。
這是哪里?
這是哪里?!
他惶急滿面的焦急,額頭有豆大的汗珠滑了下來,沿著他高挺的鼻梁,滑進干裂的唇角。
妖怪的孩子,必須燒死!留不得!
對!碧三娘居然跟妖類生了孽種,要一同處死他們!
憤怒的叫喊聲與充滿恨意的指責,猶如脫弦的勁矢,噗地一聲齊根沒入心口。小九在睡夢里掙扎著,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丹城外的木架臺上,一張張充滿怒意與恐懼的臉在臺下仰著,他們得意地看著那個獨自在火中的絕望無比的他。
火舌舔舐著木架臺,發出了臨死前崩壞的“咯吱”聲,他很怕,幼年時候的記憶潮水一般洶涌而來,將他團團包裹住,身上一陣陣地發冷,又一陣陣地躁熱無比。
誰來救救我!
小九大張了嘴嘶喊著,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為什么他會在這里?
秀秀……
我的孩子……
溫柔又熟悉的呼喚,仿佛穿越了千百年光陰的阻隔,幽然恍惚地在耳畔響起。
這樣柔軟得連心都忍不住為之融化的語聲,是誰……是誰呢?
小九慢慢地轉過頭去,那一個瞬間,身邊的所有似乎都遠去了。
鼎沸的人聲,濃烈的火焰……
都在這一聲輕忽的呼喚里遠去了。
碧紗包裹著的美人,在柔和的光暈里淡淡地微笑,她向著眼前形容有些狼狽的小九伸出手來,拿雙手潔白如新雪,又散發著玉一般淡然柔和的光芒……
秀秀……
她并不催促,只是依舊柔柔地喚著,看著眼前紅衣緋然的小九,一步一步,著魔一般地走上前來,擁住了她虛無的身軀。
阿娘,阿娘……
金燦燦的眼瞳里竟然有瑩然的淚花徘徊欲出,好像真的回到了母體一樣的溫暖安心的感覺包圍住了小九,他在碧蓮的懷里抬起頭來,看著母親柔美無比的臉,一聲聲地喚著。
像被遺棄了許久的孩童終于尋回了母親的懷抱,他的語聲里竟然有了一絲讓人心酸的顫抖意味——
阿娘,我好怕啊……
我身上好痛,為什么他們要燒死我們……
話語聲低微,小九貪戀地抱住母親虛無的身軀,哀哀地問著。得不到母親的答復,他詫異地抬起頭來,睜大的眼眸里,映出那張原本屬于碧蓮的臉,緩緩地變作了那個另他入魔的女人的樣子!
紅艷的嘴角有著最惡毒的笑容,女人的手倏然探進了他的胸口!小九怔愣地低下頭去,看著空空洞洞的胸口,映射出背后火焰的紅色光芒。似乎有冰涼的風從胸口的空洞里穿梭來去著,劇痛在下一刻驟然襲來,他被女人獰笑著大力推向了身后的火堆!
睡夢中的身軀猛地一顫,小九便醒了來。
那一場噩夢讓他的額上有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鼻息沉重而急促,有那么一瞬間,小九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他慌忙抬手抹了抹胸口,卻在發現已在他胸前沉沉睡去的珠兒。
她的眼角還有淚滴沒有墜下,晃晃悠悠地掛在那里,就像一顆始終高懸無處著落的琉璃心,脆弱得惹人憐惜不已。
長指伸出,輕輕地揩去了那滴晶瑩渾若真珠的淚滴,他放在唇邊吮了去。
咸咸的,苦苦的,竟然還有一絲余味的回甘。
不知道這個純白若羽的少女,她的心……是否也是這樣的味道。
珠兒的臉上濕漉漉的,沾染著還未風干的淚,蜿蜒的淚跡在他胸口的衣襟上勾勒暈染出凄艷的梅花,那樣深紅的色澤,竟比嫁衣還紅。
小九的心中一動,柔軟的眼神片刻之后卻又凌厲起來,夢中的烈火并未熄滅,反倒在他的胸口灼灼地燃燒著,烘烤著,折磨著,兇猛的恨意趨勢著他站起了身來。
珠兒并未醒來,心力交瘁,她也許是太累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要去做的事情,若是讓珠兒知道,定會用那雙純澈的淚眼牢牢地盯住他,告訴他不要去做那有違天理的邪惡之事。
可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從前的狐貍小九,他已經入魔了……入魔了,就沒有什么事情能夠阻止了他了!
垂在身側的拳緊緊攥著,小九舉步向屋外走去。
珠兒……不要怪我,太過壓抑的心總要去發泄……
而我……選擇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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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大地,丹城處處一派繁榮的景象。
偏近傍晚的時候,由丹城東門之外,有一位異鄉人緩緩地走進城來。帷帽的青紗擋住了他的臉,可是那一襲紅衣卻是烈艷艷的,讓每一個路人認不出側目看上兩眼。誰也不知道,那幅帷帽之后,是怎樣的一張容貌。
“噯噯!客官,來看看首陽山的鳳仙花胭脂誒,又紅又艷,就同您的衣衫一樣好看!”許是那販賣胭脂水粉的小販太過殷勤,那紅衣人便在他的攤位前停了下來,帷帽向下略略傾斜著,似乎在挑選著擔子上那些香氣撲鼻的胭脂水粉。
“客官,您瞧瞧,我這里還有城南巧匠坊的釵環玉佩呢!”
小販招呼著,手腳麻利地拿出了幾樣女子用的步搖、簪子、絹花額黃等物一一展示,只盼望做成了這一筆買賣,早些收攤回家去。
然而那紅衣的客人卻似乎是要精挑細選,修長好看的手指在那些小玩意兒上來來回回著,只是任誰都看得出,那幾樣飾物半點談不上美麗,甚至可以稱得上粗制濫造。
沿街的商販們叫賣販售著,時不時相互閑扯上幾句,那小販似有些不耐煩了,徑自轉過頭去,同身旁茶水鋪子的小二聊了起來。
“誒,小二子,聽說碧府的老太君前個時候仙去了?”
一語出,那紅衣客人的手猛地一抖,尖銳的金釵劃破了他的手,勾出一道細細的鮮紅。那紅衣人就勢握住了一支木制的簪子,手卻禁不住微微地發起抖來。
“是啊,這不么,碧府三天前發得喪,全城的百姓都去碧府吊唁老太君呢,那可真是個好人啊!”
小二子點點頭,摸出腰間的白布胡亂抹了抹桌子,“老太君一去,這碧府便無人當家了,我聽說啊,那些個子孫輩的,沒有一個能當事兒的!老太君一西去,正好遂了他們的愿,這偌大的家產分一分,夠他們吃到下輩子的呢!”
“你說這叫個什么事兒……不過也好,像碧老太君那樣的大善人,合轍是應該到天上當神仙的人物啊……”
那小販卻還待說些什么,卻被身旁那紅衣客人的一聲冷哼吸引了過去,“我說客人你……”
話語在嘴邊停留住了,那怪異的紅衣客人,已經不知何時將帷帽除了去,露出了一張妖魅無比的臉,還有那一雙迥異于常人的金瞳!
看著那小販發傻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的樣子,紅衣人的唇角忽然綻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來,臉上那數道血紅的抓痕似乎也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你看著我……做什么?”
他的語聲飄忽,仿佛真的是單純地詢問。
“沒、沒什么……只是覺得公、公子你像像像……仙人一、一樣!”
小販結巴著,一雙眼睛幾乎要瞪出眼眶來……這、這美得妖異的男人,到底是哪里的妖精?!
“哦?是么?”
小九的語氣輕柔得讓人不寒而栗,“可是,我卻覺得你們很丑,丑得要死……”然而出乎意料地,他的話鋒一轉,卻忽然道:“我喜歡這只木簪。”
“那那那,只收公子三文錢……啊不不不,送送、送給公子您了……”小販慌亂地說著,只想速速遠遠地逃開,只是雙腿已經駭得發軟,他半步竟都挪動不了!
眼前的紅衣男子抬起頭來,接著,那雙妖詭的黃金眼里迸發出了殘忍的笑意……
當那小販的尸體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夕陽的余光映照在滴血的指爪上,照射出一片接近黑色的暗紅。小九握住了那只木簪,向著身旁那已經嚇呆的茶水鋪小二,露出了一個甜蜜又無辜的笑容。
“我想要這只木簪,可是我是妖怪,口袋里沒有銀子呢……所以,只好將他殺了。”
“來人啊!有妖怪啊——”
小二凄厲的呼喚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木簪被沾染了鮮血的手妥帖地放進了懷中,那襲紅衫在余輝里獵獵地飄揚著,那雙狹長而妖美的桃花眼,隱隱透出了嗜血的光芒。
當天邊最后一抹云霞也被黑夜遮蓋,往日里燈火通明熱鬧繁盛的丹城,竟然安靜可怕得如同死寂的墳墓,濃烈的血腥之氣讓人作嘔,腳下的踏足之處,粘稠而猩紅的血液像碎裂了的黑色火焰。
蒼涼滿目。
整座丹城之中,唯有一道紅色身影在充滿了血污與穢物的長街上緩緩地走著,停步在碧府的高階之下。
那里,丹城碧府一百一十三口人,方才已經成了他爪下的生魂,就連這昔日里繁茂的城池,也被他一雙利爪屠戮殆盡。肆虐的屠殺讓他心中有得意暢快的感覺呼嘯奔騰著,忍不住想要大聲痛快地狂笑出聲!
死了,都死了!
那些惡毒的人們!
這場罪惡的始作俑者,那癲狂瘋魔一樣的紅衣狐妖,在初初降臨的夜色里縱聲狂笑著,神智卻不可思議地得到了一絲的清明——
劇毒人心,無藥可醫?
不不,他已經那毀去了劇毒,毀去了橫亙在記憶里百余年的噩夢!
初春的風,掃過這座已經死去的城池,帶來血腥和死氣,冷得痛徹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