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眾生恩?
謂我與眾生, 從曠劫來,世世生生。
十年的光陰流轉,足夠那個青衣的小道士長成一個翩翩郎君, 十載的歲月荏苒, 也足夠那個笑聲清脆若銀鈴兒的小妖精眉目細致如畫。
那座開滿艷紅朱槿花的小谷之中, 承載了他和她的點滴。清泓沉碧的潭水, 曾映出過她嬌甜的笑靨, 蓊郁低垂的青翠枝葉,曾拂過他英俊的眉目。
年華寂靜無聲,一切都會隨著時間流淌而去, 唯有在他和她心底早已因為情動萌生的苗芽,日復一日地竄發生長, 少年□□, 如今早已是情根深種。
端坐在樹下的青年有張輪廓分明的俊臉, 斜飛入鬢的劍眉讓整張臉看起來有些冷峻,身后陡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唇角淡淡勾起的同時,有一雙柔嫩的小手從身后蒙住了他的雙眼。
“嘻嘻~”
清淺的笑聲混著鈴鐺清脆的聲響在耳畔響起,他的大手握住覆在雙目上的那一雙小掌,“晚艷,別鬧。”
“啊啦, 猜都不猜一下, 真是討厭吶!”
她撅著嘴轉到他身前, 語氣透著埋怨, 嬌俏的臉上卻滿是欣喜的笑意, “方才你呆坐在這里,在想些什么?”
“嗯……在想今晚是吃紅燒蹄膀, 還是糖醋湖魚。”
他抬手抹去她光潔額上的細密汗珠,不知這傻丫頭方才跑去哪里,弄得這樣一頭一臉的汗。
“騙人!”
晚艷叫了起來,“你欺我還是十年前給你送燒雞吃的傻瓜么?”
素手伸出,揪住青年胸前的衣襟,大力搖晃起來,“快說!剛剛你在想什么?若不老實交代,小心老娘將你撕吃入腹喔~”
這樣程度的“威脅”顯然無法嚇到莫言,俊容染上笑意,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探手將花叢里一支開得正盛的朱槿摘了下來。指尖拈了那朵嬌艷,他俯身盯住她晶亮的大眼睛,“我心中想什么,你不是早早便已知道了么?”
“我、我哪里知道……”
她囁嚅著撇過頭去,盯著他指上的紅花,忽地道:“過不了幾日,你師父便又要讓你去‘除妖’了吧?”
“……”
莫言一窒,繼而只點了點頭道:“嗯。”
“那你……能不能不要去呢?”
“你總說些孩子氣的話。”
他英挺的眉皺了皺,將那朵朱槿輕輕放在她的掌心,“晚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雖然對妖類并不喜愛,卻也不憎恨……每次師父叫我下山除妖,都是殺死那些十惡不赦,罪當天誅的邪惡妖魔……”
“我、我知道呀……”
見他蹙眉的模樣,晚艷忙止住莫言的話語,站起身來,道:“你說我孩子氣,我本來年紀就不大嘛,妖類的壽命比起人類不知長了百倍還是千倍呢……”
她的語聲驟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樣,那雙手臂倏忽圈住了他的勁腰,她將臉兒埋在他結實寬廣的胸膛——
“喂,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成仙了吧?”
“……師父總說我資質很好,可誰知道……升仙之事除卻努力修行,還要看造化的吧……”
“那,你若是不能成仙,就不能一直一直、同我在一起了……”
她的話語輕柔,卻帶著淡淡的傷感意味。
說這話的時候,她閉上眼,聆聽他強而有力的心跳,砰嗵,砰嗵,一聲一聲,像是最令人感到安全和溫暖的力量。
“晚艷。”
他動作輕柔地執住她軟嫩的手,看向她的深邃黑眸中有著無比鄭重的情誼——
“升仙與否,都不會斷了我對你的情意……”
那張俊臉上有著微微的赧然神色,他卻仍是握緊了她的手,道:“若成仙,我們便長相廝守,永不分離……若不,我便陪著你,直到今生傾盡。”
“嗯,好。”
匆匆而過的輕風記住了莫言的誓言。
在那樣悠長的年月里,少年道士與那個妖精少女還以為,只要將這雙手牽牢了,就是生生世世的事。
可是世事無常,還沒有等到紫陌紅塵里的閑愁消散,眉間心上的旖旎才初露了尖角,他和她的生生世世,便幾乎要走到盡頭。
嫉妖如仇師父終是知曉了莫言與晚艷的□□。
須發皆白的真人,在發現一手栽培的得意弟子竟與一只花妖情態親密的那一刻,一聲斷喝便驚破了這座小谷里十年的美夢。
老道士的銅錢劍橫亙在晚艷細嫩的脖頸上的時候,卻被頸上的冰涼阻住了動作,他轉過頭去,怒目看向身后一臉愧疚之色的徒兒——莫言的手中,握著師父親自為他打造的利劍,然而此時此刻,這鋒利的兵刃,卻架在了恩師的頸上。
“你……孽徒!”
一生仗劍除妖的真人,蒼老的面容上,這一刻神色復雜已極,是痛惜,是狂怒,是悲哀,是嗟嘆……
“莫言啊莫言,我的好徒兒!為師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一日,你會將這柄斬妖除魔的利劍,架在為師的脖子上!”
“師父!我……”
莫言的話梗在喉嚨里,那雙湛黑的眼瞳卻直視著將他視若親子的恩師,一字一字,他的話語仿佛起誓一樣地緩慢而沉重無比。
“晚艷從沒有做過壞事,徒兒與她,情投意合,還求……師父成全。”
“不要求他!”
紅發上的鴛鴦鈴鐺錚鈴作響,晚艷嬌艷的臉上有著勇敢的神色,“我喜歡他,他喜歡我,我們為什么不能在一起?!就因為我是妖精,而他是個人類?!”
“妖女給我住口!”
師父的長長的胡須因為怒極而顫抖起來,銅錢劍在晚艷的頸上割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她卻倔強地咬住唇瓣,將痛呼咽回了嘴里。
“不知廉恥的妖精!你這是在毀他辛苦積累的修行!還敢自稱對他有情,你這妖怪若是當真對我徒兒有情,便應立時在此自散修行,轉世投胎去!”
師父轉過頭來,望向莫言的眼神十分凌厲,“你若還當我是你的師父,便除掉這個妖孽,同我回去!”
“不!師父……晚艷她還小,也從未傷過任何人……”
盛怒的老人額角有暴起的青筋,“哼!幼虎雖然溫馴,可長大之后卻必然是一頭噬人的餓虎!你又憑什么如此袒護于她!?”
“師父!您一生除魔衛道,殺的是害人性命的妖魔,除的是為禍一方的鬼怪,晚艷的確無辜,您如今為何不能放過她?”
“做夢!你拜我為師廿余載,何時見過我對妖怪手下留情?!”
莫言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手中的劍似乎變得越來越沉,喉間酸澀,他卻仍舊倔強——
“若是您將晚艷殺死,那么徒兒也絕不愿茍活于世!”
不愿茍活于世!
不愿茍活于世……
這句話說來字字分明,帶著千鈞的力道,重錘一樣敲擊著,回蕩在山谷之中。
“哈哈哈哈,好、好、好啊!我養出的好徒兒啊!”
師父怒極反笑,蒼老的語聲里難掩悲傷憤怒之情,“莫言啊莫言,總有一日你會后悔!我一生同妖魔鬼怪打交道,我的家人手足被妖怪所害,如今我視若親子的徒兒又被女妖迷惑……”
“可惡的老頭子!”
晚艷聞言厲叱出聲,“人類嫉妒妖類天生靈力高強,就如同駑馬嫉妒良馬可以日行千里,便要千方百計地除去良馬一樣!啊……”
然而終究是抵受不住利劍割頸的疼痛,晚艷痛呼一聲,瞥眼之間卻見面前的老人,那一襲青色的道袍一角沾上了一片紅色的朱槿花瓣,她心中猛然一緊,立時叫道:“死道士!你將我的族人怎么了?”
“怎么了?”
老人冷哼一聲,“自然是一把火將你們這些妖孽的真身燒得一干二凈!”
“師父!”
一聲呼喚伴著“當”的一聲響,莫言竟松了手,任由掌中的利刃跌落在地。他看著面前熟悉無比的老人,就是這個嚴厲卻將他視同親自的老人,一手將他撫養長大,傳以道術,授以功業……
即便他深愛那個叫做晚艷的小小花妖,可是他卻仍然無法用那柄師父親手為他打造的利器,去做出弒師逆祖的事情!
可是,可是晚艷……
他轉過頭去看著她,她也在看著他,那雙宛若晨星一般璨亮美麗的眼睛里,有怒火蒸騰,卻也有哀戚如訴,他知道她想說的每一個字,但無論如何……無論如何!
身量頎長的青年,慢慢地彎下雙膝,他飽滿的額頭重重地碰在褐色的泥土上,一下又一下,他一次又一次地大力叩首,有溫熱的感覺從劇痛的額前涌出,滾燙而下的鮮血染紅他那雙天底下最最檀黑的瞳眸——
“師父,放過晚艷吧……徒兒,求您。”
“你竟然、竟然為了區區一個女妖!”
胸膛因為劇烈的喘息而起伏著,那年逾百歲的真人,半晌之后,竟是撤去了手中的銅錢劍,厲笑著道:“老天待我廣寧子真是不薄!一手養大的徒兒,竟然自甘墮落,甘心與妖魔為伍!好!二十年師徒之情,竟然抵不過一個女妖……今日、今日我便與你斷絕師徒之情,從此以后,是生是死,便兩不相干!我這便去殺盡天下的妖孽,還這世間一個正道!”
言畢,他竟是再不看跪倒在地的徒兒一眼,轉眼間便已消失了身影。
緋紅的細碎花瓣因為師父離去時卷起的罡風而被摧殘凋零,細碎的落紅飄散在兩人的身上,山谷里良久地安靜下去,莫言仍然維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跪著。
晚艷俯下身去,摟抱住他的身軀,嬌容貼上莫言的臉頰,她頸間細滲而出的鮮血侵染了他的衣袍,在青色的衣袍上渲染出一朵朵暗色的花朵……